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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完结版小说

石越 著

女频言情连载

六月十九。高拱身着素服,从家里推门走了出来。今日皇帝宣治门祀卜,也是大行皇帝入葬的礼仪一环,自然需着素服。高拱刚迈出家门,一抬头,就看到张居正站在道旁候着他。一时没反应过来。张居正已然走了上来:“元辅。”高拱皱眉看着他:“这是作甚?”张居正做出一个请的动作,示意边走边说。“有些事想跟元辅打个商量。”二人联袂往皇城而去。高拱警惕看着张居正:“有什么事不妨到内阁商讨。”张居正这几日也没少给他添麻烦。又是拖着礼部,半天没定下给两宫上尊号的仪注。又是要启用徐阶,想让这位前首辅掣肘于他。可以说,在政敌面前,些许交情,已经不再能占据主导地位了。但张居正却没接这话,反而自顾自说道:“此前两宫下旨,要贬黜都给事中宋之韩、御史张守约等人。”“本说是贬...

主角:石越朱翊钧   更新:2025-01-07 18:42:0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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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《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完结版小说》,由网络作家“石越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六月十九。高拱身着素服,从家里推门走了出来。今日皇帝宣治门祀卜,也是大行皇帝入葬的礼仪一环,自然需着素服。高拱刚迈出家门,一抬头,就看到张居正站在道旁候着他。一时没反应过来。张居正已然走了上来:“元辅。”高拱皱眉看着他:“这是作甚?”张居正做出一个请的动作,示意边走边说。“有些事想跟元辅打个商量。”二人联袂往皇城而去。高拱警惕看着张居正:“有什么事不妨到内阁商讨。”张居正这几日也没少给他添麻烦。又是拖着礼部,半天没定下给两宫上尊号的仪注。又是要启用徐阶,想让这位前首辅掣肘于他。可以说,在政敌面前,些许交情,已经不再能占据主导地位了。但张居正却没接这话,反而自顾自说道:“此前两宫下旨,要贬黜都给事中宋之韩、御史张守约等人。”“本说是贬...

《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完结版小说》精彩片段


六月十九。

高拱身着素服,从家里推门走了出来。

今日皇帝宣治门祀卜,也是大行皇帝入葬的礼仪一环,自然需着素服。

高拱刚迈出家门,一抬头,就看到张居正站在道旁候着他。

一时没反应过来。

张居正已然走了上来:“元辅。”

高拱皱眉看着他:“这是作甚?”

张居正做出一个请的动作,示意边走边说。

“有些事想跟元辅打个商量。”

二人联袂往皇城而去。

高拱警惕看着张居正:“有什么事不妨到内阁商讨。”

张居正这几日也没少给他添麻烦。

又是拖着礼部,半天没定下给两宫上尊号的仪注。

又是要启用徐阶,想让这位前首辅掣肘于他。

可以说,在政敌面前,些许交情,已经不再能占据主导地位了。

但张居正却没接这话,反而自顾自说道:“此前两宫下旨,要贬黜都给事中宋之韩、御史张守约等人。”

“本说是贬到苦寒之地去,但如今我有些新的说法。”

宋之韩是高拱的弟子,张守约是高拱的门徒,二人此前冲锋陷阵,被枪打出头鸟。

如今高拱虽然得势,却也不好朝令夕改。

说到这事,高拱也不免升起一丝惊讶与好奇。

他面无表情问道:“说说。”

他倒要看看张居正又要跟他搞些什么。

张居正点了点头:“道州那地方有些太过了,我的意思是,贬到松江府如何?”

高拱一愣,松江府?那更是百官避之不及的地方。

为何?那是徐阶的地盘!

惹不惹得起且不说。

光是良田数十万亩都在人家手上,你去任主官,怎么收税?

刑狱难断,税赋难收,自然出不了成绩,所以但凡有些追求的,都不想去任官。

但高拱却立马悟出张居正话里有话。

他探寻道:“你是想……再启徐阶投献案?”

徐阶投献案,说白了,就是要把徐阶那几十万亩田地翻出来,再好好审一审来历。

当初海瑞去就是为这事,可惜最后不了了之。

高拱跟徐阶积怨颇深,如今把门人弟子都扔过去,除了找麻烦,也没有第二个理由了。

张居正光明正大承认道:“要度田,就得从我那老师开始,否则,难服天下人。”

说归这样说。

但这话还真不是他的意思,毕竟是自家老师,不到万不得已,他也不想把人往死里逼——毕竟当初海瑞去,徐阶好歹已经象征性地还了六万亩的。

要拿徐阶开刀,是那位圣君的意思。

皇帝只说贪腐都往上头集中,不办徐阶,下面岂能服气?

上头包庇中间,中间包庇下面,届时都负隅顽抗,才是有害新政。

要论起道理,张居正也不是不能狡辩一番,问题是皇帝拿出支持度田的态度,他总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。

而且又被生生跟高拱是否有篡逆之心挂钩上了。

他便干脆应了这事,只是在时间做了争取。

说是。

若是在万历元年之前,幡然醒悟,一切还有的谈。

若是在万历元年之后,不收敛,不悔改,那就法不容情了。

如此二人才达成共识,准备先把这事该落的子落下去。

高拱听罢,沉吟片刻。

他对这事也没有意见,甚至于有些惊喜。

他没少花心思对付徐阶,隆庆五年,就借孙克弘之狱,牵连过徐阶。

但,张居正却往往对他这老师手下留情。

如今他竟然主动提起此事,莫不是准备藉此向他示好?

高拱有些拿不准,不由试探道:“你这好学生,怎么突然对自家老师不敬起来了?”

张居正等的就是这一问。

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高拱,提醒道:“咱们理念不合,再怎么斗,也是为了朝局。”

“若是连朝局都不顾了,那我岂不是一心争权,有篡逆之心?”

这话点到为止就够了。

等到高拱面临抉择的时候,总会意识到的。

他也只能帮到这里。

若是高拱连大局也不顾,被皇帝以篡逆之心看待,他就无法了。

说罢这句,张居正便快他一步,告辞离去。

只剩下高拱在原地有些疑惑沉思。

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张居正这闹得哪一出。

只能归结于,见他得势,想示好于他。

……

今日廷议之前,百官要去宣治门集合。

当然,不是给将军检阅的,而是大行皇帝祀卜,以及皇帝赦赏。

宣治门在紫禁城南,位于午门与皇极殿之间,是朝臣的必经之地。

由于仁宗曾在此听政,也就有了新帝登基在此视事的成例。

此时天方蒙亮,皇帝还没来。

文武皆着素服,麻布盖头,分列两班,已然开始等候。

僧道祭酒围在一起念念自语。

高拱位居班首,扫视了一圈,却皱起了眉头。

今日似乎,不太一样……

成国公朱希忠,竟然站在了纠仪官的位置!

此人不是身体每况愈下,不能胜任了么?

这是眼见自己要死了,想在最后走动一番?

还有顾寰那老匹夫怎么也来了,高拱定定看着顾寰。

这老匹夫此前为皇帝争夺京营,跟兵部闹得不可开交,好不容易被赶回了家,要颐养天年,今日怎么也露了头?

当初赵贞吉将此人赶走,放出话来,说“寰惟知退让自守,以保勋名,以避嫌忌耳“。

如今他高拱得势,顾寰反而敢不知进退起来了。

安敢这般小觑他?

正当他恼怒的时候,一阵哀乐响起。

高拱收回心神,抬起头,只见皇帝身着縗服,被一堆内臣女官,以及中书舍人围在中央,缓缓走近。

令他疑惑的是,冯保那厮,竟然没有随侍左右。

虽然司礼监暂时被他压制,但他不信,冯保会放弃挣扎。

再不济,也不会放弃列席听政的权力。

高拱眉毛打起架来。

几层疑虑叠在一起,让他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。

随着皇帝走近,百官没有行跪拜礼,而是逐一行奉慰礼。

朱翊钧受过礼,说了两句场面话,勉励群臣。

又正色问过祭酒:“诸位,建我皇考陵寝于大峪山,可乎?”

那祭酒下拜:“此地上感苍天,下应地脉,可兴国矣。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善!”

他又转头看向翁汝达:“那便从内阁之议,于甲戌动工,命工部右侍郎翁汝达提督陵工。”

翁汝达连忙领命。

高拱静静看着这一幕,内容上都没什么不对,这些都是内阁报上去的,如今皇帝点头宣布,也是正理。

但不知为何,他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甚。

他死死盯着皇帝,思索着今日感觉到的违和之处在什么地方。

只见皇帝又唤了一声吕调阳:“吕卿。”

吕调阳凛然应是:“臣在。”

朱翊钧吩咐道:“我母子三人有意,着礼部集议皇考尊谥,有诏。”

一声有诏,便见张宏越众而出,展开圣旨,准备宣召。

这些都是早定的流程,百官都静静听着,只有高拱心不在焉,眉头皱得越发地紧。

朝官们却不觉有何不妥,只偶尔看看逐渐升起的太阳,受着慢慢炎热的体感,只盼早日结束这道流程。

张宏手捧圣旨,展开唱道:“朕惟,自古圣帝明王,建骏烈于当时,则必享鸿名于后世。肆嗣统之君,皆为之裒集舆论,腾播景辉,考率彝章,荐称徽号,所以显亲而崇孝也。”

……

“尔礼部,其集文武群臣定议尊谥,择日,恭上册宝,以扬我皇考之休于罔极。钦哉!故谕。”

一道旨意念完,吕调阳正要上前领旨。

高拱突然出列,走了上前去。

口中道:“臣遵旨!内阁定会同礼部,尽快议定大行皇帝尊谥。”

张宏不知所措,回头看向皇帝。

朱翊钧温和点了点头。

高拱这才接到圣旨。

他观察着众人的反应,却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。

这一番试探,所有人的神态动作,都与往常一般无二,似乎只是他自己疑心了。

高拱略微放下心来。

只见李进又上前一步,念起另一道圣旨:“自隆庆六年六月初十日昧爽以前,官吏军民人等所犯,除死罪恶极情真及充军系边方失机、喇唬凶徒……俱不赦外;若窃盗逃军三犯、匿名文书未及害人、谋杀人伤而不死……悉免处死,发边卫永远充军。”

……

“户部召买并各处采买金珠宝石、祖母碌、猫睛等项,及隆庆五年钦降式样烧造江西瓷器,诏书到日,除已买采烧造者照数起解,其未完者悉行停止。”

这是天下大赦。

该减刑的减刑,该减税的减税。

内阁会同六部共议的,高拱听罢,并未有什么出入,稍微安心了一些,便上前领旨。

祀卜与大赦之后,便是恩赏。

此时太阳已经升空,百官披麻戴孝,难免已经有些燥热。

高拱也止不住抹了一把额头的汗。

只见张宏又拿出一道圣旨。

唱喊道:“兹有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,李伟,以外戚晋爵,封武清伯,追赠三代,食禄千石,赐乘肩舆。”

……

“……册封先皇第六女,为延庆公主,追册生母王贵人为贵妃。”

……

“恩荫太子太保顾寰从子,顾承光,锦衣卫指挥佥事。”

高拱眼皮一跳!

不对!

到这里,固然合乎礼数——无非是给皇亲国戚、勋贵们该册封的册封,该恩荫的恩荫。

但是,顾寰这老匹夫的名字,怎么也掺杂在里面?

他怎么不记得吏部报上去有这厮的从子?

高拱抬头看向顾寰,他突然有了明悟!

他说怎么感觉今日不对!

原来是勋贵这些野狗,又出来找吃食!

就在他刚刚想明白,还未来得及动作的时候,张宏再度喊出封赏。

“升少保、少傅、兵部尚书,杨博,为东阁大学士,加封少师,即日起入阁办事!”

“升右都御史兼兵部尚书加遣宣大军务总督,王崇古,为兵部尚书,加太子太保!”

高拱听到这里,勃然变色!

再顾不得思虑,必须要打断这场不对劲的封赏!

他猛然出列,喝止了张宏:“奸宦!安敢矫诏!”

首辅勃然作色,还喊出矫诏这种话,百官纷纷悚然一惊。

又是出了何事?

人群中的陶大临悄然矮了矮身子,露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暑热状。

余有丁看了一眼申时行,只得到一个点头,当即放下心来。

更多的则是讲视线放在高拱与张宏身上来回游移。

张宏被喝止,只是转头看了一眼,并无多余表示,似乎喊的不是他。

倒是张居正,出面挡住了高拱:“元辅,注意体统,不要胡乱抓咬。”

他一出面,高拱立马反应过来。

果然又是张居正与他为难!

这次又是什么?

用皇帝中旨来拉拢勋贵和摇摆的朝臣?

好个张居正。

出门才说要朝局为重,现在竟然撕破脸皮到这个地步!

真是拿他当猴耍!

高拱冷哼一声:“我吏部、内阁,从未奏请过这两道奏疏!”

“此贼宦当众矫诏,罪不容诛!”

他牢牢抓住矫诏这一点,决口不提中旨,是为了方便各个击破。

同时也将事情闹开,好传到陈洪耳中,让两宫出面,为认定此为矫诏,留个扣子。

但,事情自然不会如他所期望的那般。

张宏终于出声解释道:“元辅这可是冤枉咱家了,咱家奉的是陛下圣旨、两宫懿旨,何来矫诏一说?”

“至于元辅奏没奏请过,就不是咱家的事了。”

高拱悚然一惊!

皇帝跟两宫懿旨!?

怎么可能!

他下意识就要呵斥:“奸宦……”

刚一出口,他突然意识到什么。

脖颈有些僵硬地挪向张居正,又看了看皇帝。

看到二人表情的一刻,他的心猛地就沉到了谷底。

昨夜陈洪才到他府上,跟他传达了陈太后的意思,不可能今天毫无征兆就变卦。

只能是……

他不可思议的目光,扫过张居正、扫过皇帝、乃至于跨过层层殿阁,看向不在当场的李氏、冯保等人。

这些人,竟敢威逼当朝太后!?

怎么敢的!?

他正在惊骇之中,张宏突然出声催促,看向杨博:“杨尚书,该接旨了。”

高拱也下意识回头看向杨博。

看到那位彳亍犹疑的兵部尚书,他陡然发现,自己已然站在悬崖边上了!

不行,不能让杨博来选,这个老东西就是墙头草,眼里根本没有大局。

他眼神示意左给事中涂梦桂,让他将这旨封驳。

并再度打断了张宏,想夺回主动权:“即便如此,不经内阁票拟,便是中旨,乱命也!”

左给事中涂梦桂得了暗示,立刻出列,就要动作。

俨然要配合着在程序上作文章,将这两道诏书挡回去,搅黄今日的封赏。

但,涂梦桂正要开口之际。

突然,成国公朱希忠踏步出列。

手中的礼杖往地上猛地杵了三下!

兀地一声,似低喝更似咆哮:“首辅高拱!安敢君前失仪!”

朱希忠宛如一头病虎,突然作色,周遭金吾卫不约而同将礼杖往地上一杵!

砰!

砰!

这突如其来的声威所有朝臣都吓了一跳!

多少年了!好久没听到纠仪官当众呵斥朝官了!更何况是当朝首辅!

所有人都下意识向朱希忠看去。

只见这位往日如同一只病猫的勋贵,此刻霍然睁开了双眼,正死死盯着他,一双眼睛透露出经历过沙场的凛然气势。

高拱也被惊得不行,却毫不示弱,陡然咆哮道:“住嘴!此地哪有你说话的份!”

他自然不怕,但涂梦桂左右看了一眼死死盯着他的金吾卫,已经上前要将他请走的锦衣卫。

思量片刻,缩了缩脖子,还是乖乖被请离。

“好了。”

就在正激烈之时,皇帝玉音突然插入场中,化解了所有紧张气氛。

朱翊钧温和地安抚道:“如今暑伏渐深,正当早些赦赏完,早诸位臣工躲个清凉才是。”

他笑着眯起眼睛,看向杨博:“杨卿,事出匆忙,这确是中旨。”

“杨卿也可不接,总归是我母子三人的疏忽。”

杨博此时已经是满头大汗。

他突然意识到,什么叫上下一日百战。

这才登基多久!

他杨博就像鸭子一样,被几方赶着跑!

高拱、张居正他能理解,今日皇帝又是怎么回事?

俨然一副得了两宫支持,又放出了勋贵这条狗的样子。

这就罢了,你去对付高拱啊,找他杨博做什么?

还进内阁?他马上就要致仕的人了!

正在脑海中天人交战,突然感觉身后被人捅了一下。

杨博回头,看到张四维挤眉弄眼。

这才反应过来,合着是给这小子占坑呢!

杨博悄悄抬起头,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。

皇帝一脸笑眯眯,似乎不在乎他怎么选。

高拱面色铁青,透露着一股失去掌控的不安。

张居正微微颔首,示意着他该如何抉择。

他福至心灵,突然意识到,皇帝跟张居正已经达成了共识!

皇帝、次辅、两宫、勋贵……这哪里是寻他帮助,分明只是给他一个机会!

想到这里,杨博终于作出反应:“天恩浩荡,臣愧领!”

这话说完,他长出一口气,不敢去看高拱眼神,埋着头做起了鸵鸟。

这一声接旨,仿佛破去了高拱的金身一般。

朝官纷纷明悟。

尤其是事不关己的,更是悄然站远高拱的门生故旧。

张宏送出旨意后,又展开一道:“升礼部尚书,吕调阳,为太子太傅,领文华殿大学士,奉诏之日起,入内阁办事!”

“升吏部左侍郎,张四维,为礼部尚书,总裁世宗实录!”

二人毫不犹豫,领旨谢恩。

高拱冷眼看着张四维。

他此刻哪里还不明白。

中旨归中旨,但毕竟是封赏,除了铁杆,谁能拒绝?

更何况,如此更显出了他高拱的弱势,恐怕铁杆看了这一幕,也不再是铁杆了。

“……工部尚书朱衡,加太子太保!”

高拱突然忍不住笑了。

高明啊。

连朱衡都有份。

当所有人的接了封赏之后,若是再有人说中旨不合规制,那就真是与所有人为敌了。

这手段还真是阴损。

又是好一阵封赏,从各位翰林、侍郎,到大理寺卿、国子监祭酒等小九卿,泰半都有封赏。

“左都御史葛守礼,加太子太师!”

这道封赏一出,众皆惊呼。

现在明眼人都能看得出,这一局针对的就是高拱。

要么罢官,要么直接动武。

可葛守礼此人,分明是高拱的左膀右臂,如今竟然也得了封赏!?

这一下,连高拱的朋党也惊疑不定起来。

高拱没去看神色焦急的葛守礼。

当他发现陈太后已经被这些人解决的时候,他便几乎不抱有期望了。

方才让给事中封驳,已经是下意识的挣扎。

等看到金吾卫和锦衣卫虎视眈眈的时候,等看到皇帝的中旨被纷纷接下的时候。

他就明白,大势已去。

高拱叹了一口气。

让摆摆手,让葛守礼不必再纠缠。

而后便闭上眼睛等候宣判。

“改文渊阁大学士,高仪,为建极殿大学士,加太子太师!”

“改建极殿大学士,张居正,为皇极殿大学士,加左柱国!”

高拱闭着眼睛静静听着。

建极殿大学士是次辅,皇极殿大学士是首辅。

高拱就在皇极殿大学士的位置上,如今却再封一个。

用脚指头也知道,之后会发生什么。

这点情面都不留,看来是要罢他的职了。

不,不对。

若是要罢他的话,不需要将葛守礼当牌坊一样竖起来,安抚他的故旧。

如此求稳,恐怕……是要杀他高拱啊!

他自嘲地摇了摇头。

这就是皇权。

不经限制,他堂堂首辅之尊,面对一张薄纸,竟然还无还手之力,这就是你张居正想要的?

如今没了陈太后站台,一夜之间,他便有了性命之虞,当真是可悲可叹。

便在这时,张宏展开最后一道诏书。

高拱也突然睁眼,昂首挺胸,等待着宣判!

他高拱,何惜一死!

便在这时,他恰好迎上皇帝的眼睛。

张宏正一板一眼唱道:“兹有少师兼太子太师、吏部尚书、皇极殿大学士,高拱……”

还未念完。

只见皇帝长身而起。

一把夺过了诏书。

丝毫不顾礼仪,将诏书捏在手中,走进高拱。

他一字一顿道:“元辅,且听着!”

高拱冷笑一声,矜傲道:“我听着呢!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亲口念道:“拱锐志匡时,宏才赞理,慷慨有为,公忠任事,佐世宗而有乂安,护先皇之于微末,辅少帝见足赤心。”

“值国家多事之时,先为社稷万年之计,乃通海运,乃饬边防,乃定滇南,乃平岭表,制降西虏,坐令稽颡以称藩;威挞东夷,屡致投戈而授首。”

听到这里,高拱矜傲的神情一滞。

这……这是闹的哪一出?

百官也怔愣不已。

似乎,与想象中的展开不太一样。

葛守礼眼中也燃起了希望。

只听皇帝继续念道:“利同魏绛杜猾夏之深忧,策比仲淹握御戎之胜算。”

“朕怀古念今,同谋两宫……”

高拱的神情已经从矜傲变成了倔强。

死死盯着朱翊钧的眼睛,想要看穿这位皇帝的心思。

朱翊钧也毫不躲闪,一字一顿:“特,进高拱为,太师!加上柱国!”

“及,赐拱诰券,封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……”

群臣躁呼。

高拱死死地抿住嘴,一言不发。

朱翊钧突然合上圣旨,抓住高拱的手,慢慢将诏书交到他手中:“封,定安伯!”

“食禄一千二百石,赐良田万亩、府邸一座,于,松江府!”

“本身免二死,仍追封三代,止身不袭!”

朱翊钧放低了声音,缓缓松开诏书。

也不管高拱作何反应。

头也不回,转身走回御座:“钦此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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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过一个早晨。

紫禁城突然之间,给人的感觉似乎更加忙碌了起来。

行色匆匆的内臣。

低头赶路的女官。

昂首巡逻的侍卫。

仿佛不约而同地渲染着紧张的氛围。

陈太后本是居别宫,但自朱翊钧登基之后,便从了礼部所请,与李太后商量着,将慈庆宫腾给了他。

慈庆宫本是东宫,朱翊钧住了六年,自然是轻车熟路。

可当朱翊钧来到慈庆宫的时候,感觉却大不相同。

熟悉的建筑,今日却显得森严。

自然有人替他通禀。

朱翊钧静静候在殿外。

不消一会儿,太监张鲸小步跑了回来。

面上有些畏惧道:“陛下,陈大珰说,娘娘昨夜未休息好,太医用了药,方才睡下。”

朱翊钧站在殿外,一时没有动弹。

这话,与第一次去别宫给陈太后请安时,得到的答复一模一样。

那时候没有察觉,现在看来,当真是一言难尽。

彼时被拒之门外,如今自然不例外。

总不能当了皇帝,就硬闯嫡母的寝宫。

最后,他只能在宫外遥对陈太后,做足了一番礼数,转身离开。

他至今想不明白,陈太后为何会襄助高拱。

为了权势?

朱翊钧摇了摇头,很快就否决了,高拱的急五事疏,主张加强内阁,收拢皇权,隔绝内宫干政。

若是二人都为了权势,那根本不可能达成共识。

退一万步说,就算高拱做了什么让步,但陈太后又没儿子,还能有什么非分之想不成?

等到自己成年清算,不也是一场空?

为了名位?

朱翊钧再度否决了这个猜想。

无论如何,她都是太后,再差也不过是与李太后平起平坐,动不如静,她又凭什么冒风险帮高拱?

不是没可能,只是可能性太低了。

他思来想去,其余什么亲族、恩情之类的,更是不可能。

他几乎想不到合理的可能性。

总不能单纯被高拱哄骗吧?

那也太小看天下人了。

他穿越至今,就因为小看了古人,接连吃了张居正和高拱的亏。

如今再让他抱着小觑之心已然不可能了。

不管陈太后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,他都得料敌从宽了。

朱翊钧缓思着对策。

历史上高拱的新政所急五事疏通过后,不过两日就被罢黜。

说明张居正赶回来之后,很快就有了对策,并且按服了陈太后,让皇帝和两宫,下旨罢免了高拱。

既然没有太大的波折动荡,那么陈太后这边,定然比高拱那处好突破。

他不知道铁三角用了什么手段。

但朱翊钧知道,不能再拖下去了。

如果真让陈太后与高拱把持了朝政,局势就难了。

不过。

张居正与内廷勾结,都要通过冯保。

高拱自然也不能越过宦官,作为交通。

所以,陈洪这些人才上蹿下跳这么厉害。

那么……他如今想破局,恐怕真得着落在锦衣卫和东厂身上。

朱翊钧叹了口气。

终究是,心怀利刃,杀心自起。

想到这里,他看向张宏的干儿子,张鲸,开口吩咐道:“给朕说说陈太后的事。”

张鲸应了一声,答道:“万岁爷想听哪方面的?”

朱翊钧摆摆手:“都说说。”

面对这种模棱两可的要求,张鲸只得从生平说起:“嘉靖三十七年四月,先帝彼时元妃去世。”

“同年八月,世宗下诏为先帝挑选继妃。”

朱翊钧一愣,打断道:“才四个月?不是需要服丧一年?”

原配死了也是要服丧的,不过是时间短一点而已。

张鲸点了点头,解释道:“那时候,世宗亲自下诏夺情,先帝力辞不能。”

“九月初九,便选了陈太后作为继妃。”

世宗下诏,就不奇怪了。

自己儿子死太多了,估计盼着裕王多生点。

不过这样的话,难怪没什么感情。

朱翊钧点了点头,示意他继续说。

张鲸开口道:“隆庆元年,先帝登基后,便给陈太后扶正为皇后,亲族荫爵。”

朱翊钧插话道:“陈太后与亲族关系如何?”

这一点,也很重要。

陈太后不可能不明白如今的举动,亲族少不得一个抄家。

却还是一意孤行,按理来说,有软肋的人,不该这么不顾大局才对。

实在让他费解。

张鲸回忆了一下,开口道:“起初关系甚好,命妇走动也很频繁。”

“不过……”

他顿了顿:“当初陈太后被先帝赶去别宫,御史多有劝诫先帝。”

“陈家也上奏劝了,但被先帝威吓了一番,便又连忙上疏同意,为先帝开脱……”

“从那以后,双方走动便没了,甚至卫戍别宫的陈家人,也被赶走了。”

朱翊钧听罢,暗道棘手。

被打入冷宫,亲族为了富贵就帮着先帝,心中什么感觉可想而知。

这种冷宫出来的嫡母太后,再添个不顾亲族的人设,这不妥妥的宫斗文女主?

他追问道:“陈太后是哪一年被赶去别宫的?”

张鲸想了想:“隆庆三年,先帝以无子多病为由,将陈太后迁出了坤宁宫,赶到了别宫居住。”

朱翊钧皱眉,再度打断了张鲸。

他疑惑道:“无子多病?”

无子是无子,多病是多病。

若是一直不能生育,被先帝厌弃也无可厚非,毕竟时代不一样。

问题是,多病……若是本就多病,是不可能过得了挑选继妃这一关的。

那就是之后才多病?

那这多病与无子放在一起,恐怕不是无由。

张鲸迟疑了一会,将头埋地:“奴婢听干爹说起过,似乎陈太后当年曾有孕,未诞,落下了病根。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哪一年。”

张鲸回忆了一下,答道:“嘉靖四十一年。”

朱翊钧示意他继续说。

张鲸继续说道:“起初,外朝的给事中魏时亮、御史贺一桂、詹仰庇等人,一再劝谏。”

“让先帝将陈太后迁居回宫。”

听到此处,朱翊钧似乎想起什么。

他问道:“彼时的司礼监掌印,是不是陈太后的家奴,陈洪?”

这些劝谏,恐怕这位掌印,没少出力吧。

张鲸恭谨点头:“万岁爷当真好记性。”

小小拍了下马屁继续道:“陈洪当初也劝过先帝,却差点被先帝罢免,便再不敢进言。”

朱翊钧突然挥退左右。

面色凝重地看向张鲸,沉声问道:“这事,有没有我母后推波助澜。”

张鲸吓了一跳。

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皇帝,拘谨道:“万岁爷,奴婢年资尚浅……”

简单介绍一番没问题,但要是涉及到两宫斗争,他可不敢插这个嘴。

但朱翊钧却并不放过这太监。

他一字一顿:“恕你无罪!”

张鲸瑟缩了一下脖颈,斟酌了一下,才说道:“宫里,倒是有这个传闻。”

“那段时间冯保和陈洪,斗得也很厉害……”

“但具体有没有,奴婢是真不知道。”

朱翊钧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。

宫斗仇怨?最好别是这种奇葩理由……

万一真如此,那陈太后在张居正高拱这一堆,动辄心怀大政的老狐狸里面,也太过格格不入。

但他实在不太了解女人,只能姑且记下。

……

整个宫廷就是筛子,今晨的事,不多时,就传开了来。

朝臣、内臣们很快便得知发生了什么事。

李太后自然也后知后觉。

朱翊钧到慈宁宫的时候,只看到一地的瓷器碎片,桌倒椅翻。

以及怒火冲天的李太后。

朱翊钧没有第一时间上去请安,反而将随侍左右的冯保拉到一旁。

小声说道:“大伴,我娘亲这是?”

冯保心情同样极为糟糕,现在三人可以说是,被高拱挤到了一根绳上。

他仍保持着清醒,恭谨道:“陛下,娘娘是听了礼部上的尊号,有些不悦。”

读作不悦,写作勃然大怒。

朱翊钧皱眉:“礼部的奏疏,到司礼监了?”

冯保点头:“今晨礼部部议完,便由元辅票拟通过了,因为不涉别部,所以也无需廷议。”

“至于现在……已经被通政司送去了慈庆宫。”

冯保说完,就闭嘴了。

两人默默站在门前,一时无语。

二人心中都清楚,这份奏疏,一旦到了慈庆宫,就没有阻拦的可能了。

陈太后一定会批准这道奏疏。

朱翊钧能不能否决呢?

否决总得有理由,是嫌李太后的尊号低了?还是嫌陈太后的尊号高了?

前者的话,只会是通过这道奏疏,而后高拱继续给两位太后加尊号。

如此水涨船高,李太后两字,陈太后就四字,李太后四字,陈太后就六字,永远被压一头。

而若是后者,敢嫌嫡母尊号高?这就是不孝!

这个能大到能废帝的名声,没人敢碰。

那若是明说,要求两宫尊号一致呢?还是那句话,只要陈太后说一句不尊嫡母,是为不孝,问题就太大了。

地位在人之下的时候,什么态度都太过无力。

朱翊钧问道:“元辅致仕的奏疏,也被陈太后驳回了吧?”

两人打配合是肯定了,就看到什么程度了。

冯保摇了摇头:“被陈娘娘留中了。”

朱翊钧一怔。

旋即反应过来。

没有驳回,看来二人也不是多么紧密的合作关系,否则陈太后直接驳回就是,也不必借此拿捏着高拱。

朱翊钧没再说什么,就要进去看李太后。

突然,冯保叫住了他:“陛下!”

朱翊钧回过头。

冯保躬身一拜:“身体要紧,陛下好好劝劝娘娘。”

朱翊钧深深看了冯保一眼。

这老家伙,现在知道怕了,知道求自己支持了?

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朕会好好劝娘亲的。”

“冯大伴不妨去司礼监多看着点事。”

冯保躬身告辞。

朱翊钧也转身推门而入。

“娘亲,孩儿来给您请安。”

李太后一言不发。

朱翊钧默默将地上的椅凳扶正,瓷片踢开。

李太后终于回头看了一眼,忍不住关切道:“瓷片划手,让宫人来便好了。”

朱翊钧没有停止动作。

他一边归拢,一边说道:“没让娘亲心情顺遂,动了真怒,是我这做人子的错。”

“让下人收拾,哪能弥补孩儿的罪过。”

这作派,多少让李太后消了些气。

她从鼻腔里哼了一声:“不关我儿的事,是慈庆宫那……”

民间养成的习惯,动真怒了差点,本能口出污言秽语。

见到面前时儿子,忙改口道:“是姐姐太过份了!”

朱翊钧没有接话。

李太后继续道:“我们娘俩,顾念她久居别宫,还特意把慈庆宫腾出来给她。”

“现在好了,非但不领情,还为了求个尊号,勾结高拱,不让他致仕!”

朱翊钧继续静静听着。

李太后似乎有一肚子委屈:“这就罢了!我大不了忍让她!”

“可那高拱是什么人?”

“竟然要废除司礼监,还要限制皇帝的权力!”

“她身为嫡母,难道半点不为你考虑吗!”

“简直是……简直是……”

朱翊钧听到这里,突然抬起头。

他打断了李太后。

语气很轻,很平淡地问道:“娘亲,陈太后被皇考赶去别宫,您有没有推波助澜?”

李太后抬起头。

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儿子。

她张了张嘴,抬起手指着皇帝:“你……你这是在怀疑为娘先惹的她?”

朱翊钧站在原地没有动作。

不置可否道:“若是娘亲所说的为了尊号,儿也可以为她上,犯不着勾结高拱。”

“孩儿只是,想不明白,请娘亲解惑。”

李太后颤颤巍巍放下手,眼眶微微湿润。

终于失态道:“好啊好啊,现在出了问题,都往我身上找原因了!”

“我含辛茹苦将你养大!”

“世宗八子七折,先帝连连丧女,宪怀太子五岁就死了!”

“我生怕你受了歹人暗害,遭了丁点阴毒。”

“我儿现在倒是长大了,反而懂怪罪起娘了!”

“就因为她跟高拱勾结,让你不安,你就要归责到我!?”

她坐在床头上哭诉连连,似乎将今日的委屈都尽数怪罪到自家儿子头上。

眼见儿子没有动作,反而心下更是难过。

门外值守的蒋克谦、张鲸更是离得远远的,不敢多听分毫。

“好了!”

毫无征兆的一声低呵,在房间内响起。

李太后愕然看向他。

从未意想到自己儿子会对自己这个态度。

她浑身颤抖起来,情绪显然已经控制不住。

朱翊钧没再给她说话的机会。

他在李太后惊愕的目光中缓缓走近。

因为年纪的缘故,哪怕李太后坐在床头,也与朱翊钧差不多高。

他伸出双手。

捧着李太后的两边脸颊,伸出拇指轻轻擦掉泪痕。

额头贴近,触着李太后的额头。

声音近乎颤抖着开口道:“娘亲。”

“孩儿都记得呢。”

“孩儿怎么会忘了,娘亲是如何护住的孩儿。”

“一夜安寝,娘亲要探视四五次。”

“但有哭声,娘亲便呵斥冯保、张宏等人,将儿子脱光,检查个底朝天。”

“到嘴里的吃食,娘亲甚至先替孩儿尝过一遍。”

“这些事,孩儿哪里能忘?”

“娘亲以抚育为慈,儿亦以奉母为孝。”

“方一登基,便有心恩荫国丈。”

“日日勤学,只盼不让娘亲失望。”

“恳恳视朝,只盼早日为娘亲遮风挡雨。”

“如今……如今……”

“高拱逼我,嫡母迫我,朝臣孩视于我,孤苦无依,除了娘亲,还有何人!?”

“娘亲为外朝所忌,受内臣所欺,遭正宫所辱,零丁无靠,除了儿臣,还有何人!?”

“你我孤儿寡母,相依为命,哪里容得半点猜忌?”

李太后面对皇帝突然作色,呆呆地愣在了原地。

朱翊钧在她的注视之下,一字一顿道:“娘亲养育我十载,孩儿都记得。”

“如今,孩儿继位登极,娘亲以后,还请放心由我奉养。”

“话,且诚心与孩儿说;事,也放手交给孩儿做!”

“相信朕!”

说罢,朱翊钧退后下拜。

不被注视的眼眸中,划过一丝决意。

外廷也就罢了,如今宫里锦衣卫和东厂都再无掣肘。

是真当他不敢下黑手吗?


军民代表,文武百官,正跪伏在午门外,骤然听到一道鼓声,是钦天监安排的时鼓。

随着鼓声一响,东曦初升,照在午门之上。

众皆纷纷抬头朝城楼上看去。

只见通赞、赞礼、宿卫官、各侍卫等侍从官,鱼贯而出,在门楼上开道迎候。

云盖、云盘紧随其后。

一道身着衮冕的身影,在众人的簇拥之下,缓缓现身。

“有诏!”有人唱喊。

军民百官当即伏首:“恭听圣谕!”

朱翊钧看着城楼下方,黑压压跪倒的一片,一眼望不到头,胸膛不由数度起伏。

闭上眼睛,深吸一口气,终于缓解了一番。

这才对着下方,一字一顿,宏声道:“我国家光启鸿图,传绪万世;祖宗列圣,创守一心,二百余年。”

与此同时,左右当值太监,重复一遍,传到下方耳中,下方每隔一段便有太监重复一遍,向后喊道。

重重叠叠,犹如声浪。

“我皇考大行皇帝,明哲作则,励精图治……遽龙驭之上宾,顾命朕躬,属以神器。”

“乃仰遵遗诏,俯顺舆情,于六月初十日,祗告天地、宗庙、社稷。”

朱翊钧顿了顿,闭上眼睛,中气十足,说出那一句:“即皇帝位。”

值此刻,教坊司安排的中和韶乐奏响,钟缶同响,鼓乐齐鸣。

两侧值守的卫士振动衣甲,猎猎作响。

下方军民百官,无论什么心思,都纷纷拱手加额,一拜、再拜、三拜、四拜。

口中齐齐呼喊:“万岁!”

“万岁!”

“万岁!”

百千人共唤万岁之声,直冲霄汉。

呼声、喊声、乐声、振甲声、钟鼓声、波涛汹涌,宛如天地共鸣,响彻整个紫禁城!

……

声音渐渐歇止。

“其以明年为万历元年,与民更始……”

宣读诏书的声音继续响起,军民代表还在跪伏听旨。

百官却是已然起身,陆续由午门进入。

朱翊钧也转身下了城楼。

稍后他还要御临中极殿,受百官贺表,但这一刻,他的登极大仪,已经圆满了。

大典的内核,在于宣告,当众人山呼万岁的时候,大典就已然提前结束。

从现在开始,他便是大明朝千万人共尊的皇帝了。

但……这远远不是结束,或者说,这只是他万里之行的开始。

不止是他在等这个时间点。

高拱也在等,他在等帝位上坐上一名十岁孩童,好假奉儿天子以废司礼监,让皇帝做个点头机器。

冯保、张居正也在等,他们需要李氏登位太后监国,好驱逐高拱,独掌大权。

朱翊钧、冯保、高拱、张居正,几人的交手,也将在此刻正式开始。

……

与常朝不同,登基临朝,是百官朝圣的仪礼。

人数数十倍于廷议,文华殿根本施展不开。

又为了彰显天家威仪,太祖定例,登基临朝一律在位于紫禁城中轴线上的奉天殿举行。

而今,礼部请命两宫,却是改到了中极殿。

尚宝卿侍从官早已在殿中设好了御座,朱翊钧施施然坐了上去。

他没有再去关注升殿的仪程,只是静静等候着百官上贺表。

一顿鸣鞭、鼓乐之后,百官鱼贯而入。

四名奉旨祭告的勋贵,率先出列:“臣等,幸不辱命,已告于天地宗庙。”

“天地宗庙闻陛下登极,有瑞彩洒落,必是喜极。”

“臣等,斗胆为陛下献上贺表。”

言罢,朱希忠隐晦地看了御座上的皇帝一眼,心中思绪万千。

朱翊钧被冕旒遮住了视线,只点了点头:“卿等一片赤诚,朕知之。”

又看向冯保:“司礼监掌印冯卿,为朕呈来贺表。”

冯保拜下:“内臣遵旨。”

而后从御阶上走了下去,从四位勋贵手中收上贺表。

四位勋贵归列。

又有阁臣出列:“臣等为陛下登极贺,亦有表奉。”

朱翊钧颔首。

随后,百官便由内阁辅臣、六部九卿、至七品微末,大小官员依次献上贺表。

一切井然有序。

直到……

“陛下命司礼监掌印收取贺表,你这厮是何人!?”广西道御史张涍,皱眉看向冯保。

殿内霎时一静。

朱希忠似乎身体不适,紧闭上了双眼。

高拱目不斜视,似乎全然没听见。

张居正嘴唇微张,恰到好处地惊讶。

高仪双手持笏,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。

只有不知情的官员,四周环顾,与同僚对视,目中透着无措与恐慌。

冯保遭此刁难,也端得是一身养气功夫,眼皮都未抖一下。

只是朝御案之上拱了拱手,缓缓道:“咱家便是司礼监掌印。”

张涍拂袖,抬起手指着冯保,视线左右逡巡,向百官征询道:“这便是司礼监掌印!?”

百官都是人精,哪里不知道这是要出事的节奏。

且不说你认不认识,便是心有疑虑,该是在这个时候咆哮中极殿吗?

无论大小官员,迎上张涍的眼神,都纷纷别过头去,不愿卷入这场旋涡。

御阶下方的纠仪官,也是当即出言喝止:“张涍!天子御极,注意体统!”

张涍顺势下拜,朝皇帝认罪:“陛下,臣方从广西巡案而归,尚不知先帝有遗诏更换司礼监掌印,臣有罪!”

既然冯保是司礼监掌印,那想必是先帝遗诏吧?

以退为进!

张涍这话虽是认罪,但实则是将冯保就任司礼监掌印不合流程这一事,放在了台面上。

冯保哪里还不知道这是演的哪一出,哪怕有所准备,也忍不住恨恨看向高拱。

朱翊钧也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,只是马前卒罢了。

见状他也干脆装傻:“张卿请起,不知者无罪。”

“卿有所不知,冯大珰乃是我母后点用,非是先帝遗诏。”

张涍当然是明知故问,他非但知道,还等的就是这一出。

他瞥见葛守礼暗暗点头,心中有了底,继续纠缠道:“哦……原来是陈太后彼时下的懿旨,那倒是臣无状了。”

理论上来说,司礼监掌印一职,只能皇帝点用。

但皇帝驾崩,皇后理所应当作为监国,权宜为之,也说得过去。

虽然……张涍明知不是陈太后下的懿旨。

戏唱到这个地步,此时自有人帮场子,把调子唱上去。

通政使司右通政韩楫呵斥道:“张涍放肆!陈太后何等识人之明,你竟敢诬赖!冯大珰这司礼监掌印一职,是如今的李太后点选!”

话音刚落,吏科左给事中宋之韩立刻出列争辩:“韩通政,也请慎言,我六科,从未见李太后彼时有明旨示下。”

这二人是高拱门生,百官人尽皆知。

到了这时,那些不明就里的官员终于反应过来,原来首辅与司礼监掌印,要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了!

台谏御史、六科给事中、通政使司,全是高拱的人。

眼下这几人一唱一和,要说不是高拱授意,那才是见鬼了!

朝堂是高拱的主场,可怜的司礼监掌印只能被众人围殴,真是一点办法也无。

而当事人冯保,看着自己眨眼之间便被架在了火上烤,面上虽没什么表情,心中恨意却丝毫不少。

纵使提前知道高拱将在最近发难,有些心理准备,此刻仍是觉得怒极。

这处短板,他早就心知肚明。

当初先帝驾崩,李贵妃厌恶孟冲,便将其驱逐,提拔了自己。

至于明旨……司礼监掌印,还真不是区区贵妃可以一言而决的。

况且,当时孟冲是司礼监掌印,高拱是内阁首辅,二人盟友,这区区贵妃令旨,能遵从才怪了。

于是他便进言彼时的李贵妃,让她绕过外朝,直接点用自己,将生米煮成了熟饭。

嗣君的生母有位份,自己领着东厂有人手,哪里还用管什么流程礼数。

内廷的斗争方式可与外朝不一样。

所以,快刀斩乱麻实在是权宜之计,彼时根本不可能下明旨到内阁。

否则轻则被六科封驳回来,严重些,恐怕还要波及到李氏身上——牝鸡司晨这话,高拱是真能骂出来。

此后靠李氏压着,一时也没人追究,就算有,那奏疏也是可以留中的。

更随着前些日子做掉了孟冲,以及今日李氏成为了太后,冯保这位置就已经不可动摇了。

只是,他没想到,高拱竟然敢命御史在登极大仪上,当面捅破此事!

这是哪怕明知无用,这要来恶心他一番。

是当真不顾及两宫,不顾及小皇帝的脸面了!

冯保隐晦地看了一眼殿外,没等来预料中的动静。

却也不能丝毫不还手,他当机立断抬出李太后:“诸位不妨再好好想想,当初李太后可是下了口谕的!”

冯保将太后二字咬得死死的。

这是在提醒这些人,这可不是单单得罪他一人,他背后可是靠着天子生母,一位监国太后的!

高拱也就罢了,你们这些给事中、御史当真要一条道走到黑吗?

但那张涍也不知被许了什么诺,不仅丝毫没有收敛,反而变本加厉。

听了冯保这话,张涍怒目圆睁,朝着御案叩拜后,宏声质问道:“焉有贵妃口谕可决内相一职!?”

他又向左右百官大声质问:“我朝可有此成例!?”

这话矛头直指李太后,百官都悚然一惊,恨不得避席而逃。

今日究竟是什么泼天的大战,竟然指斥监国太后!

冯保见他犬吠,说话也激烈了起来:“张御史是在问罪李太后吗?”

若是司礼监掌印这位置三言两语就被撤下来了,高拱早就做了,何必等到现在。

就因为他这任命,是与李太后牢牢绑定的!

一顶大帽子扣下,就看区区御史敢怎么接。

可惜,张涍冲锋陷阵,身后却有的是人。

此时自然有人出来控制着局面。

高拱不咸不淡开口道:“二位慎言,不要将自己的问题,动辄牵扯于上。”

张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,也会拿捏好度。

他理都不理冯保,继续朝着朱翊钧道:“皇上践祚之初,所窥伺者何限!名与器,安可假人?”

“贺表既由司礼监掌印收取,臣不敢奉于旁人!”

言语之中,尽是冯保窥伺名器,有僭越皇权的大罪。

葛守礼作为左都御史,不能真让登基仪被台谏的人给搅黄了。

他出列呵斥:“张涍!你非要搅乱陛下御极吗,还不奉上贺表立刻退下!”

说罢,他又进言道:“陛下,纵使张涍说得有理,也不过区区内臣僭越神器,还大不过今日陛下御朝,臣请此后再行处置。”

这些言官们三言两语,便将冯保打成了窃据司礼监,僭越神器之辈。

压根都不给冯保插嘴的份。

朱翊钧只觉得可笑,这些人是当真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啊,连他的登极仪都能作为战场。

也难怪孝宗皇帝,被这些文臣夸上天去了,称为什么三代以下的真仁君——当初孝宗朝会时,文臣便是这幅情状。

按照朝鲜的明实录记载,孝宗见朝会时,朝臣各自开小会,争扰不休,孝宗便是只能坐在龙椅上当木头人。

这群人要的,难道就是这种皇帝?

得亏朱翊钧眼下他另有图谋,不然看这些人这般目无君上,他说不得就要当众翻脸了。

这般想着,他抱着看戏心态,借坡下驴:“葛卿说得有理,张卿,此事容后再议,莫要在此纠缠。”

眼下临朝搅扰,至多是把这事放在台面上的第一步罢了,还动摇不了冯保的位置。

高拱必然还有后手,往后定然还有狂风骤雨。

今日这序幕,也该适可而止了。

张涍身为马前卒,任务已然是完成了,听了这话,立刻恭顺拜倒,口称遵命:“臣忧惧内臣僭越神器,蒙蔽耳目,一时心急如焚。”

“无状之下不慎惊扰了陛下登极临朝,臣下去后,会上奏自陈罪过,听由陛下发落。”

“至于冯保之事,臣也会另有本奏上。”

说罢,这才将贺表交到了冯保手上。

只是二人错过时,张涍悄然嗤笑一声。

冯保深吸了一口气,按捺住了胸中情绪,唾面自干。

他面无表情,似乎在等待什么。

张涍见冯保忍气吞声,不由觉得快意,刚要回到班列,脚步还未迈出,就在此时,突然一名太监从侧殿进来。

“皇太后懿旨!”


“白圭,你有空去跟小孩子过家家,不妨看看这堆积如山的奏疏。”

张居正刚一回到内阁的官署门口,就听到屋内传来高拱的声音。

白圭是张居正的乳名,高拱为人,向来这样,唤人乳名不觉得失礼,反而自觉是折节以示亲近。

张居正习以为常,他走进高拱的直房,挑了个椅子坐了下来:“元辅这话,我可只能当没听见。”

高拱头也没抬,伏案疾书:“现在没外人,当差的几个,都到思善门吊唁去了。”

张居正给自己倒了杯茶,润了润嗓子:“元辅,大行皇帝这一去,皇太子似乎当真是开了慧,言辞谈吐,令我刮目相看。”

“依我看,日后未尝不是一代明君。”

他赞了一声,随意说着,语气似乎在拉家常。

高拱摇了摇头:“代有贤明,代有昏庸,有什么意义呢?”

“世宗十四岁甫一登基,就压服了内阁朝臣,而后又厘革宿弊、振兴纲纪,难道不是明君么?可之后呢?修道二十年不上朝!”

“白圭啊,你不要总是想着出个明君,大明朝就能万世不易了,再是早慧,能比得过你我科考之辈?”

高拱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往外吐,张居正只能沉默。

过了良久,张居正才开口:“肃卿,你我人臣始终是人臣,君上终究是君上。”

高拱嗯了一声,显然没放在心上:“君上自然是君上,尤其像先帝这般托政内阁的君上,是真的好君上。”

张居正心中叹了口气。

这就是他与高拱无法弥补的分歧了——高拱太激进了!

换句话说,高拱不着实际,太过想当然了。

他张居正是想做主持大政没错,但他还能活多久呢?

挽天倾之后,大政与新法,他会一并交还给君上,哪怕像商鞅一样,去人留政也未尝不可,他并不贪恋权势。

但高拱却不这样想,这位金石之交看腻了忠臣明君这一套,巴不得自今以后,所有君上都垂拱而治。

简直异想天开!

他不知道高拱想做到什么地步,但无论如何,都不现实。

弹压一时,尚且可控,若是真像高拱这般做,权柄被侵蚀的君上,必然会依仗司礼监疯狂反噬,内外对抗。

大明朝,经不起折腾了。

可惜,他知道自己说服不了高肃卿,就像他张居正也不会认同高肃卿一样。

张居正轻轻略过了这个话题:“元辅这是在写弹劾冯保的奏疏?”

高拱摆了摆手:“弹劾的奏疏我方才已经送进宫了,这是宣大的事,我在给王崇古写信。”

张居正听到弹劾冯保的奏疏刚送出去,眼神闪了一下。

面上却不露声色:“宣大的事,兵部杨尚书那边什么意思?”

高拱顿了顿,又继续写道:“杨博说,宣大那边的鞑靼闹得确实厉害,边军又欠饷太久,王崇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。”

张居正惊了一下:“王崇古弹压不住边军了?”

这可不能等闲视之。

高拱嗤笑一声:“是杨博弹压不住王崇古了!”

他递过一份奏疏:“你看看吧。”

张居正起身接过,看着封皮,是一份御史巡奏。

他带着疑惑,翻开了这份奏疏。

一目十行扫了一遍,张居正表情立马变得凝重。

他敛容道:“去岁购买的五万匹战马,能用的竟然只有三万匹!?”

高拱事前就看过,自然知道张居正在说什么,他语气中带着怒意:“非止如此,去年兵部给他的定额是七万匹!”

“今年正月,太仆寺的马价银全都发过去了。”

“蒙古人马没卖出去,就是为这事闹呢!”

张居正合上奏疏,眉头皱起。

原来如此,草原各部就等着互市填饱肚子了,此事打了折扣,不闹才怪。

至于买马银钱的去向,自然不言而喻。

就这样还有脸说欠饷?远了不说,今年二月才发了二十七万两军饷到宣大!

宣府的商赋,甚至不必往中枢上交,如今却还在问中枢讨钱!

宣大简直快变成一颗吸血的肉瘤了!

张居正开口道:“那元辅这封信是……”

中枢去函那是公对公,就没了转圜的余地。

高拱显然不愿意闹到这一步,这才以个人名义写信。

高拱冷哼一声:“我在问他,这般高筑墙、缓积粮,准备什么时候反。”

张居正知道高拱说的气话,他摇了摇头:“元辅,要说王崇古挟寇自重,贪婪无度我是信的,若说他准备反,恐怕有些言重了。”

“他两个儿子可还在京城呢。”

大明朝是岌岌可危了,但这个出头鸟,现在还没人敢做。

高拱闻言,沉默了一会。

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:“白圭啊,这我何尝不知,只是期望他收敛一些罢了。”

“俺答封贡(蒙古某部族臣服内附),他是立了功的,入阁都是临门一脚,我怕他晚节不保啊。”

他跟王崇古是同一年的进士,私交不差。

张居正也跟着愁眉:“国事艰难啊。”

高拱很快收敛了情绪,摆了摆手:“白圭先去签署公务吧,多事之秋,我实在处理不过来了。”

张居正点了点头,起身道:“正好,我同子象还要跟礼部议先帝的庙号,先去了。”

说罢,转身便从屋里退了出去。

高拱看着张居正离去的身影,面色缓缓变得严肃。

在空无一人的直房内,冷声开口道:“本阁的话,都听到了吗?”

话音刚落,他案后的屏风中,走出一道人影。

他缓缓走到高拱身旁:“该听到的,都听到了。”

高拱拿起刚刚写好的信,侧过脸直勾勾盯着他:“张四维,把这封信传到你舅舅王崇古手里。”

“帮我再带一句话,就说,他在宣大已经尾大不掉了,我不会再信任他,他明年就得给我来中枢,入阁都可以!”

“否则,就在宣大给我反了,本阁届时将其余几镇抽调一空,也要斩了他祭旗!”

毫不掩饰的怒气,让张四维打了个颤。

这话别人说,他能当做是色厉内荏,但从高拱口中说出来,他不敢不信。

张四维伸出手,从高拱手里接过信,迟疑道:“元辅,入阁之事,杨尚书知道吗……”

别看张四维只是吏部侍郎,但封疆大吏王崇古是他舅舅,党魁杨博是他表兄的岳丈,他本身更是晋商背后的大掌柜。

可以说,这位就是晋党的太子爷。

下一代晋党魁首,非他莫属。

身份地位举足轻重,不是区区官职可以道明。

此时高拱拿出内阁的条件,换取王崇古对宣大放手,他自然要站在晋党的立场上,确认一二。

毕竟杨博还是晋党的党魁,王崇古的顶头上司。

若是当真如高拱所言,他怕杨博心生嫌隙,跟他舅舅起内讧就不妙了。

高拱并未正面回答,只是道:“你只管带话便是。”

他言尽于此,自己已经跟杨博通过气了,但张四维不配让他解释。

张四维图穷匕见,开口道:“元辅……我晋党不比其他,或许,能否再给杨尚书许个名额?”

“到时候咱们能多出些力……”

他们堂堂晋党,要钱有晋商,要权有杨博,要兵有王崇古,这等实力,难道不比南直隶,湖广,浙江地方这些货色更值得争取?

不讨价还价一番,才是说不过去。

高拱懒得答话,晋党以为他高拱是什么人?他会出于自身志向而退让些许,却不会被任何人胁迫!

若非实相权之事,千难万难,需要诸多文臣勠力同心,他未必会容张四维这在里聒噪。

不错,实相才是他高拱的图谋!

如今的内阁,与历朝的三省制不同。

内阁看似是宰相官署,其实不过是天子私署,阁臣实际上的官职,是殿阁大学士,五品而已,只为天子参谋之用。

设立以来,就没有宰相的名实。

只在各位辅臣一代代揽权之后,继夏言、严嵩等人,一直到了高拱这里,才逐渐有了宰辅之实。

但即便如此,天子私署,五品官阶,其位份官制,仍然是先天不足,可以因人而成,却不是常例制度。

除非——实相权,真正在礼制上,将内阁提到宰相的地位上!

而这就需要提高内阁官衔品阶,还需要将司礼监的一票否决权夺过来,更需要文臣士林鼎力相助!

若非如此,他何必容忍晋党、浙党之流,乃至一再示好南直隶。

若非如此,他何必在吏部尚书之位上,盘桓不去。

若非如此,他何必两度举荐掌印之人,以至于如今又针对冯保?外人还只当他心眼小爱记仇,当真是看轻他高肃卿了。

想到这里,高拱更不耐烦张四维这个,以小人之心揣度他的货色了。

他拂袖一指:“从侧门出去。”

高拱积威日久,张四维不敢再多说,连忙止住话头。

但他却没有离开,反而又提起另外一事:“元辅,弹劾冯保的奏疏,我用太监陈洪的路子给您送进去了。”

“不过……冯保深受李氏信重,一些贪腐,隔绝内外之词,恐怕没什么用吧?”

现在晋党是在高拱身上下注了,投资这种事,他自然要好生过问一番,否则出了纰漏就晚了。

高拱瞥了张四维一眼,嘲弄一声。

他捻着胡须,脸上显得有些得意,开口说道:“本阁昨日受了气,要是没动作,岂不更会让他起警惕之心?”

“这不过障眼法罢了,且让他先得意几日,本阁的真正的手段,还未使出来呢。”

他从桌案下,拿出一份奏疏《新政所急五事》。

张四维刚看到封皮几个字,高拱便又收了回去。

他连忙问道:“元辅这是……”

高拱没有正面回答:“届时你就知道了。”

“本阁不出手则已,出手就要将司礼监按死!合我内阁、六部九卿、言官士林、及各地方督抚之声势,李氏也挡不住!”

张四维不敢深究,连忙阿谀道:“元辅胸怀山川,渊图远算,是我多虑了,我晋党定做元辅附骥之尾。”

高拱淡淡得看了张四维一眼。

心中盘算着内阁实相权之后,如何打烂拆散这些晋党浙党,面上却告诫道:“好了,回去多跟杨博学学,别整天琢磨你那些蝇营狗苟。”

张四维再度被赶,无奈行了一礼,准备退出去。

刚退了一步,他似乎想起什么,又顿住了。

突然开口道:“元辅,张居正明哲保身,高仪首鼠两端,恐怕都不能托付大事。”

“今晨,我看到皇太子对高仪孺慕非常,二人关系似乎非同一般,高仪未必会赞同元辅虚君实相之事。”

别看高拱如今大权在握,其实每一名阁臣都不容小觑。

若是真给高仪打出尊主上威福的保皇党旗帜,只怕麻烦不小。

高拱却不以为意。

他为了成事,才将内阁之位,许给晋党跟南直隶这些结党营私的白眼狼,也就是团结各方罢了。

等内阁从他手里交出去的时候,必然是已将这些结党之徒都淘撤干净,留下个能者上劣者下、能治国理政的中枢相府。

真的做事,还是得依靠高仪、张居正这些心怀公事的循吏。

现在营私之辈还说起高仪张居正不可靠了,真是到倒反天罡。

他摆了摆手,随意说道:“既为文臣,焉有不赞成此事的道理?”

“再者,子象白圭二人,万事以我马首是瞻。”

“虽然我还未跟他们交底,但……”

张四维壮起胆子,突然打断了高拱:“元辅,三思。”

高拱蹙眉看向他。

张四维见状,连忙劝道:“元辅,若届时事有不成又如何?”

“我等微末之身还能相安无事,但您这样的阁臣若有参与,就不是这么简单了。”

“既然您与他们私交甚笃,何不为他们多想想,这也是为他二人好。”

似乎这句话打动了高拱。

他略微思索后,终于缓缓点头。

高拱开口道:“也罢,届时我会让高仪告病暂休,张居正视山陵。”

所谓视山陵,就是去检查先帝的陵寝,修得怎么样。

历来都要阁臣领头。

一来一回,要耗些时日的功夫。

张四维松了口气,这次终于退了下去。




隆庆六年,六月初六,清晨。

……

今日初六,不但是常朝的日子,也是第三次劝进的时候。

余有丁作为皇太子的日讲官,自然也有凑热闹的份,不得不起个大早。

只因今日劝进,比衙门坐班时穿着要正式些,须着梁冠,赤罗裳的制服,革带佩绶一类的零散配饰也不能落下。

一番折腾下来,若不再早起些,就赶不上巷尾一碗热汤了。

巷尾的羊肉汤馆,余有丁自从中进士,在京城安家后,就开始喝了,到现在正好十年,一直深合他的胃口。

为此,他还特意在笔谈中,为这家店写下了整整一页,留给后世遐思。

这还是他在宋代孟元老的一本《东京梦华录》里得的灵感。

彼时北宋被金人击破,辇毂繁华的宋都顷刻间烟消灰灭,而孟元老在颠沛流离时,频频回首餍足人心的京城。

余有丁眼见自嘉靖以来,天下形式急转直下,倭寇、鞑靼、兼并、财税、军备、地方,一团乱麻,几有日薄西山之相。

若是有生之年,事有不谐,与其事后回忆这京城繁华,不如现在一笔一划记录下来,也好留存当时欢愉之心境。

余有丁将三羽的梁冠抱在怀中,轻轻拨弄了一下,也不知道还要熬几年,才能换成五羽,登堂入室。

虽说五品也没什么不好的,但若是能入六部任九卿,自然是更加海阔天空。

想着,便已经走到了巷尾的羊汤馆。

现在时辰还早,天都还没蒙亮,可有人却比他更早。

余有丁迈步走进门槛的时候,申时行已经喝上了,王锡爵竟然也在身旁。

三人是同科进士,申时行是状元,王锡爵是榜眼,交情当然不浅。

其中申时行任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,也在翰林院当值,再加上本就住的不远,跟余有丁平日去坐班都是结伴而行。

倒是王锡爵,分明在南直隶(南jing)任官,怎么也在此处。

余有丁顺势坐了下来,好奇道:“元驭不在南直隶当值,怎么来京城了,是擢升了?”

元驭是王锡爵表字。

三人作为一榜三鼎甲,都是有阁臣资序的,余有丁如今的日讲官,便是一种勘磨。

就像申时行作为状元,在去年,就充任了先帝的日讲官,虽然先帝过半年驾崩了,但这不妨碍申时行已经有进六部的资序。

但王锡爵就倒霉了,因为得罪了张四维,被迁到了南直隶去了,远离中枢。

大明朝两京一南一北,却有上下高低之分,要是从南直隶迁官至京城,即便官阶不变,也算是擢升。

但王锡爵摇了摇头,否定了余有丁的猜想:“本是公干,但今日劝进,我是被礼部抓来凑人头了。”

余有丁了然。

劝进百官,一波跟着一波,各地方都得抓点人走一遍过场,也是认认新君的脸。

“丙仲啊,人家元驭这般远都到了,你看你,离得最近,出门最晚。”申时行笑道。

丙仲是余有丁的表字。

三人以王锡爵年岁最小,三十六岁,最为直率,脾气也硬。

申时行只大一岁,是同科状元,活泼的同时又心怀景秀。

余有丁四十开外,为人随和。

此时申时行见王锡爵不愿谈起升擢的事,岔开了话题。

余有丁也醒悟,接过话感慨一声:“近来诸事繁忙,实在有些贪睡。”

说罢,他叫来店家,要了碗羊汤。

申时行嘬了口汤,说道:“丙仲春秋鼎盛,还有得忙呢。”

三鼎甲的进士出身,如今积累资序,往后前途无量,自然有得忙。

余有丁知道申时行的意思,却有些无奈,申时行比自己小十岁,状元出身,又勘磨够了资序,可比他官路通畅,却反到来消遣他。

好在是好友,也不把些许消遣当回事。

他把梁冠放在一旁,感慨道:“只是最近司经局事多,还要侍读日讲,一时有些疲累罢了。”

先帝驾崩,新旧交替,司经局作为东宫名义上的属衙,难得有了些正经公务。

这时,王锡爵突然插话道:“说起日讲……丙仲既然作为日讲官,那你可知这位皇太子,是否真如坊间传闻中所说的那样?”

申时行也好奇看来。

余有丁一愣:“坊间传闻?什么坊间传闻?”

王锡爵疑惑道:“你作为侍读官,竟然不知道?我昨日刚一到京城,就听到有人在谈论皇太子了。”

他见余有丁还是一头雾水,不由出言解释道:“坊间都在传,皇太子此前顽劣不堪,尽是些在宫中玩鹰遛鸟之事。”

“一副难托大任之相,令两宫与元辅都怒其不争。”

“后来得了大行皇帝显灵托梦,一日之间便幡然醒悟。如今不但痛改前非,还奋发作为,进学修德。”

“据说皇太子在灵前读书,如有神助,宫中甚至有人见到,当时皇太子身侧帝王虚影,辅习课业。”

“而后进步果真是一日千里。”

“不但李贵妃刮目相看,就连高阁老,都在昨日赞道,皇太子这几日‘讲学孳孳,懋圣修之益;视朝穆穆,有天表之奇’,令他刮目相看。”

“现在街边小贩教训孩子,都在以此为例,说着什么‘你见过半夜三更的四书五经吗?’之类的话,弄得油灯都卖脱了。”

“我不在京城,不知这些传闻几分真假?”

余有丁听着王锡爵如数家珍,眉头越皱越紧。

一旁的申时行老神在在,喝着羊汤,并不言语。

王锡爵见余有丁不搭话,不由再度催促。

余有丁无奈,想了想还是缓缓说道:“此前也没这么夸张,至多是有些孩童情状,心思没有定性罢了,哪有玩阴逗鸟这般夸大其词。”

“至于元辅怒其不争,先帝托梦显灵,就更是无稽之谈了。”

“倒是近几日……确实有些奋发作为的意思。”

小二端了碗羊汤上来,余有丁当即闭口不言。

等到人走了之后,王锡爵追问道:“近几日如何?莫要卖关子。”

申时行眼神飘忽,却也竖起了耳朵。

余有丁喝了口汤,只觉一股暖流入胃,好不舒服。

回味了一会,他才慢慢继续说道:“近几日,皇太子确实一反常态。”

“每日去两宫问安,没有半点怠慢的地方,可以称之为纯孝。”

“学业上也有了长足的进步,句读朗诵,可谓过目不忘,甚至能举一反三,自行总结出治国修德的道理来,进步之快,当真令我惊为天人。”

“早朝我没资格列序,就不甚清楚了,不过高阁老私下称,皇太子举止有度,俨然有天家威仪,想来不是虚言。”

余有丁对于皇太子的聪慧,并没太多感触,说句大逆不道的话,进士出身的,哪个不是神童?皇太子这模样,还真比不得他当年。

他惊讶的反倒是,在于这前后改变之大,令他瞠目结舌。

这等一夜开慧之事,他都忍不住怀疑是否真有所谓先帝显灵了。

申时行端着碗,一时没有动作。

见余有丁说完了,王锡爵才有些惊异道:“如你这般说来,岂不真是焕然一新?”

“也难怪坊间盛传,是先帝显灵为皇太子开慧。”

申时行沉默了片刻,终于是按捺不住。

四下看了看,见近处无人,凑近低声道:“会不会有些夸大其词了。”

“我听闻高阁老,颇得皇太子孺慕,昨天日讲后,皇太子练完字,还特意赠了一副‘顾命辅政,腹心股肱,为孤师保,肝胆相照’的字帖。”

言外之意,皇太子的名声,会不会是高仪有意吹捧起来的,好彰显自己教育得力,既为内阁站台,也为自己在内阁壮势。

申时行是听了些风声的,最近内阁动作极多,尤其是跟司礼监斗得厉害。

余有丁摇摇头,没多做解释,他知道,朝臣但凡不亲眼见到,恐怕都难相信,这位皇太子如今的风姿气度。

即便是他亲眼看着皇太子转性,都还没回过神,别说外人了。

倒是王锡爵突然开口道:“汝默是不了解高阁老。”

“高阁老是我弟王鼎爵的座师,昨日我见我弟时,他与我说起过这事。”

“他说,高阁老这些时日,已是多有致仕之意。”

“那副字帖,便是两宫与皇太子极力挽留他才写下的,几令他老泪纵横。”

申时行连忙告罪一声,若有所思。

余有丁适时插话道:“往日早朝咱们无缘列席,今日劝进,岂不是正好远远观之?”

这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。

王申二人当即会意,连连称是,略过了此事。

一番谈论,不知不觉就吃完了早食。

三人一同往皇城而去。

王锡爵又提起一事:“我昨日还听闻,内阁在议新的官吏考察之法,不知是真是假?”

如今的官员绩效,是有考核的,京官每六年“京察”一次,地方官每三年一次“大计”。

但往往是上官说你好,不好也好;说你不好,好也不好。

没个具体的具体的考察标准,已经逐渐流于形式。

而这次内阁议的,就是这个具体的考察标准。

从先帝登基以后,吏治改革的声音,就逐渐甚嚣尘上。

屡屡有人上书,要求整顿吏治。

无论是内阁朝臣,还是言官,乃至地方,都纷纷奏请此事。

其中有赵贞吉的《三几九弊三势疏》,张居正的《陈六事疏》,甚至连王崇古都奏请过此事。

而此后高拱执掌吏部后,更是将此事推向了巅峰。

仅仅是去年一年,就处置了外地赴任虚报日期领空饷之事;纠劾了宗人府任命派往云、贵、两广等地的官员无能;整顿太仆寺、苑马寺、盐运司三司“奸贪苟且”之事;勒令了公差必须依照规定的期限回京,以至于法办逾期者数十人;定制升迁任期必须到任后才可计算,又借此法办虚报者数十人等。

如此大大小小数十次贪腐案由,陈年积弊,在朝野内外掀起了极大的风潮。

但这些,一直以来都是以吏部上疏,皇帝批阅的形式进行的。

同样没有一个具体的准则,“百官无事可依”。

而今的廷议,就是准备在京察与大计的基础上,施行新的成文明法以革新吏治。

具体而言,就是,如何算合格,如何不合格,如何作为可以升迁。

这,就是如今新政的重点。

申时行官阶最高,消息最为灵通,他点了点头:“内阁早就吹风了,初四廷上就在议这事,昨天也议了一整天。”

王锡爵好奇道:“怎么没个结果?是有阻力?”

余有丁插话道:“没阻力才是怪事了,以前不撞钟的和尚也有香火,现在住持让和尚撞钟,还要监察香火钱,和尚都说,要是这样,还不如还俗了。”

申时行突然冷不丁接了一句:“和尚鼓噪也就罢了,佛祖也不情不愿,阿难迦叶学着念歪经。”

王锡爵一愣,当即醒悟过来,这是说两宫也迟迟不肯表态,司礼监揣摩上意,在廷议上搅合。

他也是人精,想了想就明白两宫为何不肯表态——无他,得罪人啊。

先帝才刚驾崩,就要得罪百官,要是弄出乱子怎么办?

要是和尚们纠集起来闹大了,住持能拍拍屁股致仕,三位佛祖怎么办?未来佛才十岁呢。

想明白这一层,王锡爵反而更奇怪了。

他能看到,没理由内阁看不到才对。

王锡爵斟酌道:“内阁为何不想得周全些再报与两宫?”

新旧交替,宜静不宜动,怎么不再等等?

朝局稳定下来,推行新法也会更顺遂。

余有丁感慨道:“谁知道,咱们官阶没走到那一步,看不到那一层的局势。”

王锡爵摇了摇头,不去多想:“这样也好,这吏治早一日整顿,大明朝多一分喘息之机。”

申时行跟着点了点头,一言不发。

他心中叹了一口气,又回想着昨日座师吕调阳跟他说的话。

张阁老向元辅商议,说考成法考察百官,虽可以整顿吏治,却有伤圣德,还难免“收权于内阁”,待皇太子年齿渐长,未必会应允。

以此说服了元辅,在廷议上推行此事。

申时行并不赞同这样激烈行事,甚至觉得考成法也太过严苛,须知人心如水,非行法家严厉可以令行禁止的。

此事分明当徐徐图之,跬步而千里才能水到渠成,激烈行事如猛药,反噬之大,思之可畏。

只是……

他的座师吕调阳只是摇了摇头,说了一句,现有激烈行事者,才有他们这些后辈缓缓图之的空间。

申时行沉思至今,愈发五味杂陈。

“汝默快些,别误了劝进。”余有丁唤了他一声。

申时行应了一声,快步跟了上去。

心中却不免想到,皇太子朱翊钧这位后辈,在不在座师说的范畴中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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