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《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完结版小说》,由网络作家“石越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六月十九。高拱身着素服,从家里推门走了出来。今日皇帝宣治门祀卜,也是大行皇帝入葬的礼仪一环,自然需着素服。高拱刚迈出家门,一抬头,就看到张居正站在道旁候着他。一时没反应过来。张居正已然走了上来:“元辅。”高拱皱眉看着他:“这是作甚?”张居正做出一个请的动作,示意边走边说。“有些事想跟元辅打个商量。”二人联袂往皇城而去。高拱警惕看着张居正:“有什么事不妨到内阁商讨。”张居正这几日也没少给他添麻烦。又是拖着礼部,半天没定下给两宫上尊号的仪注。又是要启用徐阶,想让这位前首辅掣肘于他。可以说,在政敌面前,些许交情,已经不再能占据主导地位了。但张居正却没接这话,反而自顾自说道:“此前两宫下旨,要贬黜都给事中宋之韩、御史张守约等人。”“本说是贬...
《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完结版小说》精彩片段
六月十九。
高拱身着素服,从家里推门走了出来。
今日皇帝宣治门祀卜,也是大行皇帝入葬的礼仪一环,自然需着素服。
高拱刚迈出家门,一抬头,就看到张居正站在道旁候着他。
一时没反应过来。
张居正已然走了上来:“元辅。”
高拱皱眉看着他:“这是作甚?”
张居正做出一个请的动作,示意边走边说。
“有些事想跟元辅打个商量。”
二人联袂往皇城而去。
高拱警惕看着张居正:“有什么事不妨到内阁商讨。”
张居正这几日也没少给他添麻烦。
又是拖着礼部,半天没定下给两宫上尊号的仪注。
又是要启用徐阶,想让这位前首辅掣肘于他。
可以说,在政敌面前,些许交情,已经不再能占据主导地位了。
但张居正却没接这话,反而自顾自说道:“此前两宫下旨,要贬黜都给事中宋之韩、御史张守约等人。”
“本说是贬到苦寒之地去,但如今我有些新的说法。”
宋之韩是高拱的弟子,张守约是高拱的门徒,二人此前冲锋陷阵,被枪打出头鸟。
如今高拱虽然得势,却也不好朝令夕改。
说到这事,高拱也不免升起一丝惊讶与好奇。
他面无表情问道:“说说。”
他倒要看看张居正又要跟他搞些什么。
张居正点了点头:“道州那地方有些太过了,我的意思是,贬到松江府如何?”
高拱一愣,松江府?那更是百官避之不及的地方。
为何?那是徐阶的地盘!
惹不惹得起且不说。
光是良田数十万亩都在人家手上,你去任主官,怎么收税?
刑狱难断,税赋难收,自然出不了成绩,所以但凡有些追求的,都不想去任官。
但高拱却立马悟出张居正话里有话。
他探寻道:“你是想……再启徐阶投献案?”
徐阶投献案,说白了,就是要把徐阶那几十万亩田地翻出来,再好好审一审来历。
当初海瑞去就是为这事,可惜最后不了了之。
高拱跟徐阶积怨颇深,如今把门人弟子都扔过去,除了找麻烦,也没有第二个理由了。
张居正光明正大承认道:“要度田,就得从我那老师开始,否则,难服天下人。”
说归这样说。
但这话还真不是他的意思,毕竟是自家老师,不到万不得已,他也不想把人往死里逼——毕竟当初海瑞去,徐阶好歹已经象征性地还了六万亩的。
要拿徐阶开刀,是那位圣君的意思。
皇帝只说贪腐都往上头集中,不办徐阶,下面岂能服气?
上头包庇中间,中间包庇下面,届时都负隅顽抗,才是有害新政。
要论起道理,张居正也不是不能狡辩一番,问题是皇帝拿出支持度田的态度,他总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。
而且又被生生跟高拱是否有篡逆之心挂钩上了。
他便干脆应了这事,只是在时间做了争取。
说是。
若是在万历元年之前,幡然醒悟,一切还有的谈。
若是在万历元年之后,不收敛,不悔改,那就法不容情了。
如此二人才达成共识,准备先把这事该落的子落下去。
高拱听罢,沉吟片刻。
他对这事也没有意见,甚至于有些惊喜。
他没少花心思对付徐阶,隆庆五年,就借孙克弘之狱,牵连过徐阶。
但,张居正却往往对他这老师手下留情。
如今他竟然主动提起此事,莫不是准备藉此向他示好?
高拱有些拿不准,不由试探道:“你这好学生,怎么突然对自家老师不敬起来了?”
张居正等的就是这一问。
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高拱,提醒道:“咱们理念不合,再怎么斗,也是为了朝局。”
“若是连朝局都不顾了,那我岂不是一心争权,有篡逆之心?”
这话点到为止就够了。
等到高拱面临抉择的时候,总会意识到的。
他也只能帮到这里。
若是高拱连大局也不顾,被皇帝以篡逆之心看待,他就无法了。
说罢这句,张居正便快他一步,告辞离去。
只剩下高拱在原地有些疑惑沉思。
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张居正这闹得哪一出。
只能归结于,见他得势,想示好于他。
……
今日廷议之前,百官要去宣治门集合。
当然,不是给将军检阅的,而是大行皇帝祀卜,以及皇帝赦赏。
宣治门在紫禁城南,位于午门与皇极殿之间,是朝臣的必经之地。
由于仁宗曾在此听政,也就有了新帝登基在此视事的成例。
此时天方蒙亮,皇帝还没来。
文武皆着素服,麻布盖头,分列两班,已然开始等候。
僧道祭酒围在一起念念自语。
高拱位居班首,扫视了一圈,却皱起了眉头。
今日似乎,不太一样……
成国公朱希忠,竟然站在了纠仪官的位置!
此人不是身体每况愈下,不能胜任了么?
这是眼见自己要死了,想在最后走动一番?
还有顾寰那老匹夫怎么也来了,高拱定定看着顾寰。
这老匹夫此前为皇帝争夺京营,跟兵部闹得不可开交,好不容易被赶回了家,要颐养天年,今日怎么也露了头?
当初赵贞吉将此人赶走,放出话来,说“寰惟知退让自守,以保勋名,以避嫌忌耳“。
如今他高拱得势,顾寰反而敢不知进退起来了。
安敢这般小觑他?
正当他恼怒的时候,一阵哀乐响起。
高拱收回心神,抬起头,只见皇帝身着縗服,被一堆内臣女官,以及中书舍人围在中央,缓缓走近。
令他疑惑的是,冯保那厮,竟然没有随侍左右。
虽然司礼监暂时被他压制,但他不信,冯保会放弃挣扎。
再不济,也不会放弃列席听政的权力。
高拱眉毛打起架来。
几层疑虑叠在一起,让他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。
随着皇帝走近,百官没有行跪拜礼,而是逐一行奉慰礼。
朱翊钧受过礼,说了两句场面话,勉励群臣。
又正色问过祭酒:“诸位,建我皇考陵寝于大峪山,可乎?”
那祭酒下拜:“此地上感苍天,下应地脉,可兴国矣。”
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善!”
他又转头看向翁汝达:“那便从内阁之议,于甲戌动工,命工部右侍郎翁汝达提督陵工。”
翁汝达连忙领命。
高拱静静看着这一幕,内容上都没什么不对,这些都是内阁报上去的,如今皇帝点头宣布,也是正理。
但不知为何,他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甚。
他死死盯着皇帝,思索着今日感觉到的违和之处在什么地方。
只见皇帝又唤了一声吕调阳:“吕卿。”
吕调阳凛然应是:“臣在。”
朱翊钧吩咐道:“我母子三人有意,着礼部集议皇考尊谥,有诏。”
一声有诏,便见张宏越众而出,展开圣旨,准备宣召。
这些都是早定的流程,百官都静静听着,只有高拱心不在焉,眉头皱得越发地紧。
朝官们却不觉有何不妥,只偶尔看看逐渐升起的太阳,受着慢慢炎热的体感,只盼早日结束这道流程。
张宏手捧圣旨,展开唱道:“朕惟,自古圣帝明王,建骏烈于当时,则必享鸿名于后世。肆嗣统之君,皆为之裒集舆论,腾播景辉,考率彝章,荐称徽号,所以显亲而崇孝也。”
……
“尔礼部,其集文武群臣定议尊谥,择日,恭上册宝,以扬我皇考之休于罔极。钦哉!故谕。”
一道旨意念完,吕调阳正要上前领旨。
高拱突然出列,走了上前去。
口中道:“臣遵旨!内阁定会同礼部,尽快议定大行皇帝尊谥。”
张宏不知所措,回头看向皇帝。
朱翊钧温和点了点头。
高拱这才接到圣旨。
他观察着众人的反应,却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。
这一番试探,所有人的神态动作,都与往常一般无二,似乎只是他自己疑心了。
高拱略微放下心来。
只见李进又上前一步,念起另一道圣旨:“自隆庆六年六月初十日昧爽以前,官吏军民人等所犯,除死罪恶极情真及充军系边方失机、喇唬凶徒……俱不赦外;若窃盗逃军三犯、匿名文书未及害人、谋杀人伤而不死……悉免处死,发边卫永远充军。”
……
“户部召买并各处采买金珠宝石、祖母碌、猫睛等项,及隆庆五年钦降式样烧造江西瓷器,诏书到日,除已买采烧造者照数起解,其未完者悉行停止。”
这是天下大赦。
该减刑的减刑,该减税的减税。
内阁会同六部共议的,高拱听罢,并未有什么出入,稍微安心了一些,便上前领旨。
祀卜与大赦之后,便是恩赏。
此时太阳已经升空,百官披麻戴孝,难免已经有些燥热。
高拱也止不住抹了一把额头的汗。
只见张宏又拿出一道圣旨。
唱喊道:“兹有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,李伟,以外戚晋爵,封武清伯,追赠三代,食禄千石,赐乘肩舆。”
……
“……册封先皇第六女,为延庆公主,追册生母王贵人为贵妃。”
……
“恩荫太子太保顾寰从子,顾承光,锦衣卫指挥佥事。”
高拱眼皮一跳!
不对!
到这里,固然合乎礼数——无非是给皇亲国戚、勋贵们该册封的册封,该恩荫的恩荫。
但是,顾寰这老匹夫的名字,怎么也掺杂在里面?
他怎么不记得吏部报上去有这厮的从子?
高拱抬头看向顾寰,他突然有了明悟!
他说怎么感觉今日不对!
原来是勋贵这些野狗,又出来找吃食!
就在他刚刚想明白,还未来得及动作的时候,张宏再度喊出封赏。
“升少保、少傅、兵部尚书,杨博,为东阁大学士,加封少师,即日起入阁办事!”
“升右都御史兼兵部尚书加遣宣大军务总督,王崇古,为兵部尚书,加太子太保!”
高拱听到这里,勃然变色!
再顾不得思虑,必须要打断这场不对劲的封赏!
他猛然出列,喝止了张宏:“奸宦!安敢矫诏!”
首辅勃然作色,还喊出矫诏这种话,百官纷纷悚然一惊。
又是出了何事?
人群中的陶大临悄然矮了矮身子,露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暑热状。
余有丁看了一眼申时行,只得到一个点头,当即放下心来。
更多的则是讲视线放在高拱与张宏身上来回游移。
张宏被喝止,只是转头看了一眼,并无多余表示,似乎喊的不是他。
倒是张居正,出面挡住了高拱:“元辅,注意体统,不要胡乱抓咬。”
他一出面,高拱立马反应过来。
果然又是张居正与他为难!
这次又是什么?
用皇帝中旨来拉拢勋贵和摇摆的朝臣?
好个张居正。
出门才说要朝局为重,现在竟然撕破脸皮到这个地步!
真是拿他当猴耍!
高拱冷哼一声:“我吏部、内阁,从未奏请过这两道奏疏!”
“此贼宦当众矫诏,罪不容诛!”
他牢牢抓住矫诏这一点,决口不提中旨,是为了方便各个击破。
同时也将事情闹开,好传到陈洪耳中,让两宫出面,为认定此为矫诏,留个扣子。
但,事情自然不会如他所期望的那般。
张宏终于出声解释道:“元辅这可是冤枉咱家了,咱家奉的是陛下圣旨、两宫懿旨,何来矫诏一说?”
“至于元辅奏没奏请过,就不是咱家的事了。”
高拱悚然一惊!
皇帝跟两宫懿旨!?
怎么可能!
他下意识就要呵斥:“奸宦……”
刚一出口,他突然意识到什么。
脖颈有些僵硬地挪向张居正,又看了看皇帝。
看到二人表情的一刻,他的心猛地就沉到了谷底。
昨夜陈洪才到他府上,跟他传达了陈太后的意思,不可能今天毫无征兆就变卦。
只能是……
他不可思议的目光,扫过张居正、扫过皇帝、乃至于跨过层层殿阁,看向不在当场的李氏、冯保等人。
这些人,竟敢威逼当朝太后!?
怎么敢的!?
他正在惊骇之中,张宏突然出声催促,看向杨博:“杨尚书,该接旨了。”
高拱也下意识回头看向杨博。
看到那位彳亍犹疑的兵部尚书,他陡然发现,自己已然站在悬崖边上了!
不行,不能让杨博来选,这个老东西就是墙头草,眼里根本没有大局。
他眼神示意左给事中涂梦桂,让他将这旨封驳。
并再度打断了张宏,想夺回主动权:“即便如此,不经内阁票拟,便是中旨,乱命也!”
左给事中涂梦桂得了暗示,立刻出列,就要动作。
俨然要配合着在程序上作文章,将这两道诏书挡回去,搅黄今日的封赏。
但,涂梦桂正要开口之际。
突然,成国公朱希忠踏步出列。
手中的礼杖往地上猛地杵了三下!
兀地一声,似低喝更似咆哮:“首辅高拱!安敢君前失仪!”
朱希忠宛如一头病虎,突然作色,周遭金吾卫不约而同将礼杖往地上一杵!
砰!
砰!
这突如其来的声威所有朝臣都吓了一跳!
多少年了!好久没听到纠仪官当众呵斥朝官了!更何况是当朝首辅!
所有人都下意识向朱希忠看去。
只见这位往日如同一只病猫的勋贵,此刻霍然睁开了双眼,正死死盯着他,一双眼睛透露出经历过沙场的凛然气势。
高拱也被惊得不行,却毫不示弱,陡然咆哮道:“住嘴!此地哪有你说话的份!”
他自然不怕,但涂梦桂左右看了一眼死死盯着他的金吾卫,已经上前要将他请走的锦衣卫。
思量片刻,缩了缩脖子,还是乖乖被请离。
“好了。”
就在正激烈之时,皇帝玉音突然插入场中,化解了所有紧张气氛。
朱翊钧温和地安抚道:“如今暑伏渐深,正当早些赦赏完,早诸位臣工躲个清凉才是。”
他笑着眯起眼睛,看向杨博:“杨卿,事出匆忙,这确是中旨。”
“杨卿也可不接,总归是我母子三人的疏忽。”
杨博此时已经是满头大汗。
他突然意识到,什么叫上下一日百战。
这才登基多久!
他杨博就像鸭子一样,被几方赶着跑!
高拱、张居正他能理解,今日皇帝又是怎么回事?
俨然一副得了两宫支持,又放出了勋贵这条狗的样子。
这就罢了,你去对付高拱啊,找他杨博做什么?
还进内阁?他马上就要致仕的人了!
正在脑海中天人交战,突然感觉身后被人捅了一下。
杨博回头,看到张四维挤眉弄眼。
这才反应过来,合着是给这小子占坑呢!
杨博悄悄抬起头,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。
皇帝一脸笑眯眯,似乎不在乎他怎么选。
高拱面色铁青,透露着一股失去掌控的不安。
张居正微微颔首,示意着他该如何抉择。
他福至心灵,突然意识到,皇帝跟张居正已经达成了共识!
皇帝、次辅、两宫、勋贵……这哪里是寻他帮助,分明只是给他一个机会!
想到这里,杨博终于作出反应:“天恩浩荡,臣愧领!”
这话说完,他长出一口气,不敢去看高拱眼神,埋着头做起了鸵鸟。
这一声接旨,仿佛破去了高拱的金身一般。
朝官纷纷明悟。
尤其是事不关己的,更是悄然站远高拱的门生故旧。
张宏送出旨意后,又展开一道:“升礼部尚书,吕调阳,为太子太傅,领文华殿大学士,奉诏之日起,入内阁办事!”
“升吏部左侍郎,张四维,为礼部尚书,总裁世宗实录!”
二人毫不犹豫,领旨谢恩。
高拱冷眼看着张四维。
他此刻哪里还不明白。
中旨归中旨,但毕竟是封赏,除了铁杆,谁能拒绝?
更何况,如此更显出了他高拱的弱势,恐怕铁杆看了这一幕,也不再是铁杆了。
“……工部尚书朱衡,加太子太保!”
高拱突然忍不住笑了。
高明啊。
连朱衡都有份。
当所有人的接了封赏之后,若是再有人说中旨不合规制,那就真是与所有人为敌了。
这手段还真是阴损。
又是好一阵封赏,从各位翰林、侍郎,到大理寺卿、国子监祭酒等小九卿,泰半都有封赏。
“左都御史葛守礼,加太子太师!”
这道封赏一出,众皆惊呼。
现在明眼人都能看得出,这一局针对的就是高拱。
要么罢官,要么直接动武。
可葛守礼此人,分明是高拱的左膀右臂,如今竟然也得了封赏!?
这一下,连高拱的朋党也惊疑不定起来。
高拱没去看神色焦急的葛守礼。
当他发现陈太后已经被这些人解决的时候,他便几乎不抱有期望了。
方才让给事中封驳,已经是下意识的挣扎。
等看到金吾卫和锦衣卫虎视眈眈的时候,等看到皇帝的中旨被纷纷接下的时候。
他就明白,大势已去。
高拱叹了一口气。
让摆摆手,让葛守礼不必再纠缠。
而后便闭上眼睛等候宣判。
“改文渊阁大学士,高仪,为建极殿大学士,加太子太师!”
“改建极殿大学士,张居正,为皇极殿大学士,加左柱国!”
高拱闭着眼睛静静听着。
建极殿大学士是次辅,皇极殿大学士是首辅。
高拱就在皇极殿大学士的位置上,如今却再封一个。
用脚指头也知道,之后会发生什么。
这点情面都不留,看来是要罢他的职了。
不,不对。
若是要罢他的话,不需要将葛守礼当牌坊一样竖起来,安抚他的故旧。
如此求稳,恐怕……是要杀他高拱啊!
他自嘲地摇了摇头。
这就是皇权。
不经限制,他堂堂首辅之尊,面对一张薄纸,竟然还无还手之力,这就是你张居正想要的?
如今没了陈太后站台,一夜之间,他便有了性命之虞,当真是可悲可叹。
便在这时,张宏展开最后一道诏书。
高拱也突然睁眼,昂首挺胸,等待着宣判!
他高拱,何惜一死!
便在这时,他恰好迎上皇帝的眼睛。
张宏正一板一眼唱道:“兹有少师兼太子太师、吏部尚书、皇极殿大学士,高拱……”
还未念完。
只见皇帝长身而起。
一把夺过了诏书。
丝毫不顾礼仪,将诏书捏在手中,走进高拱。
他一字一顿道:“元辅,且听着!”
高拱冷笑一声,矜傲道:“我听着呢!”
朱翊钧点了点头亲口念道:“拱锐志匡时,宏才赞理,慷慨有为,公忠任事,佐世宗而有乂安,护先皇之于微末,辅少帝见足赤心。”
“值国家多事之时,先为社稷万年之计,乃通海运,乃饬边防,乃定滇南,乃平岭表,制降西虏,坐令稽颡以称藩;威挞东夷,屡致投戈而授首。”
听到这里,高拱矜傲的神情一滞。
这……这是闹的哪一出?
百官也怔愣不已。
似乎,与想象中的展开不太一样。
葛守礼眼中也燃起了希望。
只听皇帝继续念道:“利同魏绛杜猾夏之深忧,策比仲淹握御戎之胜算。”
“朕怀古念今,同谋两宫……”
高拱的神情已经从矜傲变成了倔强。
死死盯着朱翊钧的眼睛,想要看穿这位皇帝的心思。
朱翊钧也毫不躲闪,一字一顿:“特,进高拱为,太师!加上柱国!”
“及,赐拱诰券,封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……”
群臣躁呼。
高拱死死地抿住嘴,一言不发。
朱翊钧突然合上圣旨,抓住高拱的手,慢慢将诏书交到他手中:“封,定安伯!”
“食禄一千二百石,赐良田万亩、府邸一座,于,松江府!”
“本身免二死,仍追封三代,止身不袭!”
朱翊钧放低了声音,缓缓松开诏书。
也不管高拱作何反应。
头也不回,转身走回御座:“钦此。”
<br>
不过一个早晨。
紫禁城突然之间,给人的感觉似乎更加忙碌了起来。
行色匆匆的内臣。
低头赶路的女官。
昂首巡逻的侍卫。
仿佛不约而同地渲染着紧张的氛围。
陈太后本是居别宫,但自朱翊钧登基之后,便从了礼部所请,与李太后商量着,将慈庆宫腾给了他。
慈庆宫本是东宫,朱翊钧住了六年,自然是轻车熟路。
可当朱翊钧来到慈庆宫的时候,感觉却大不相同。
熟悉的建筑,今日却显得森严。
自然有人替他通禀。
朱翊钧静静候在殿外。
不消一会儿,太监张鲸小步跑了回来。
面上有些畏惧道:“陛下,陈大珰说,娘娘昨夜未休息好,太医用了药,方才睡下。”
朱翊钧站在殿外,一时没有动弹。
这话,与第一次去别宫给陈太后请安时,得到的答复一模一样。
那时候没有察觉,现在看来,当真是一言难尽。
彼时被拒之门外,如今自然不例外。
总不能当了皇帝,就硬闯嫡母的寝宫。
最后,他只能在宫外遥对陈太后,做足了一番礼数,转身离开。
他至今想不明白,陈太后为何会襄助高拱。
为了权势?
朱翊钧摇了摇头,很快就否决了,高拱的急五事疏,主张加强内阁,收拢皇权,隔绝内宫干政。
若是二人都为了权势,那根本不可能达成共识。
退一万步说,就算高拱做了什么让步,但陈太后又没儿子,还能有什么非分之想不成?
等到自己成年清算,不也是一场空?
为了名位?
朱翊钧再度否决了这个猜想。
无论如何,她都是太后,再差也不过是与李太后平起平坐,动不如静,她又凭什么冒风险帮高拱?
不是没可能,只是可能性太低了。
他思来想去,其余什么亲族、恩情之类的,更是不可能。
他几乎想不到合理的可能性。
总不能单纯被高拱哄骗吧?
那也太小看天下人了。
他穿越至今,就因为小看了古人,接连吃了张居正和高拱的亏。
如今再让他抱着小觑之心已然不可能了。
不管陈太后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,他都得料敌从宽了。
朱翊钧缓思着对策。
历史上高拱的新政所急五事疏通过后,不过两日就被罢黜。
说明张居正赶回来之后,很快就有了对策,并且按服了陈太后,让皇帝和两宫,下旨罢免了高拱。
既然没有太大的波折动荡,那么陈太后这边,定然比高拱那处好突破。
他不知道铁三角用了什么手段。
但朱翊钧知道,不能再拖下去了。
如果真让陈太后与高拱把持了朝政,局势就难了。
不过。
张居正与内廷勾结,都要通过冯保。
高拱自然也不能越过宦官,作为交通。
所以,陈洪这些人才上蹿下跳这么厉害。
那么……他如今想破局,恐怕真得着落在锦衣卫和东厂身上。
朱翊钧叹了口气。
终究是,心怀利刃,杀心自起。
想到这里,他看向张宏的干儿子,张鲸,开口吩咐道:“给朕说说陈太后的事。”
张鲸应了一声,答道:“万岁爷想听哪方面的?”
朱翊钧摆摆手:“都说说。”
面对这种模棱两可的要求,张鲸只得从生平说起:“嘉靖三十七年四月,先帝彼时元妃去世。”
“同年八月,世宗下诏为先帝挑选继妃。”
朱翊钧一愣,打断道:“才四个月?不是需要服丧一年?”
原配死了也是要服丧的,不过是时间短一点而已。
张鲸点了点头,解释道:“那时候,世宗亲自下诏夺情,先帝力辞不能。”
“九月初九,便选了陈太后作为继妃。”
世宗下诏,就不奇怪了。
自己儿子死太多了,估计盼着裕王多生点。
不过这样的话,难怪没什么感情。
朱翊钧点了点头,示意他继续说。
张鲸开口道:“隆庆元年,先帝登基后,便给陈太后扶正为皇后,亲族荫爵。”
朱翊钧插话道:“陈太后与亲族关系如何?”
这一点,也很重要。
陈太后不可能不明白如今的举动,亲族少不得一个抄家。
却还是一意孤行,按理来说,有软肋的人,不该这么不顾大局才对。
实在让他费解。
张鲸回忆了一下,开口道:“起初关系甚好,命妇走动也很频繁。”
“不过……”
他顿了顿:“当初陈太后被先帝赶去别宫,御史多有劝诫先帝。”
“陈家也上奏劝了,但被先帝威吓了一番,便又连忙上疏同意,为先帝开脱……”
“从那以后,双方走动便没了,甚至卫戍别宫的陈家人,也被赶走了。”
朱翊钧听罢,暗道棘手。
被打入冷宫,亲族为了富贵就帮着先帝,心中什么感觉可想而知。
这种冷宫出来的嫡母太后,再添个不顾亲族的人设,这不妥妥的宫斗文女主?
他追问道:“陈太后是哪一年被赶去别宫的?”
张鲸想了想:“隆庆三年,先帝以无子多病为由,将陈太后迁出了坤宁宫,赶到了别宫居住。”
朱翊钧皱眉,再度打断了张鲸。
他疑惑道:“无子多病?”
无子是无子,多病是多病。
若是一直不能生育,被先帝厌弃也无可厚非,毕竟时代不一样。
问题是,多病……若是本就多病,是不可能过得了挑选继妃这一关的。
那就是之后才多病?
那这多病与无子放在一起,恐怕不是无由。
张鲸迟疑了一会,将头埋地:“奴婢听干爹说起过,似乎陈太后当年曾有孕,未诞,落下了病根。”
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哪一年。”
张鲸回忆了一下,答道:“嘉靖四十一年。”
朱翊钧示意他继续说。
张鲸继续说道:“起初,外朝的给事中魏时亮、御史贺一桂、詹仰庇等人,一再劝谏。”
“让先帝将陈太后迁居回宫。”
听到此处,朱翊钧似乎想起什么。
他问道:“彼时的司礼监掌印,是不是陈太后的家奴,陈洪?”
这些劝谏,恐怕这位掌印,没少出力吧。
张鲸恭谨点头:“万岁爷当真好记性。”
小小拍了下马屁继续道:“陈洪当初也劝过先帝,却差点被先帝罢免,便再不敢进言。”
朱翊钧突然挥退左右。
面色凝重地看向张鲸,沉声问道:“这事,有没有我母后推波助澜。”
张鲸吓了一跳。
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皇帝,拘谨道:“万岁爷,奴婢年资尚浅……”
简单介绍一番没问题,但要是涉及到两宫斗争,他可不敢插这个嘴。
但朱翊钧却并不放过这太监。
他一字一顿:“恕你无罪!”
张鲸瑟缩了一下脖颈,斟酌了一下,才说道:“宫里,倒是有这个传闻。”
“那段时间冯保和陈洪,斗得也很厉害……”
“但具体有没有,奴婢是真不知道。”
朱翊钧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。
宫斗仇怨?最好别是这种奇葩理由……
万一真如此,那陈太后在张居正高拱这一堆,动辄心怀大政的老狐狸里面,也太过格格不入。
但他实在不太了解女人,只能姑且记下。
……
整个宫廷就是筛子,今晨的事,不多时,就传开了来。
朝臣、内臣们很快便得知发生了什么事。
李太后自然也后知后觉。
朱翊钧到慈宁宫的时候,只看到一地的瓷器碎片,桌倒椅翻。
以及怒火冲天的李太后。
朱翊钧没有第一时间上去请安,反而将随侍左右的冯保拉到一旁。
小声说道:“大伴,我娘亲这是?”
冯保心情同样极为糟糕,现在三人可以说是,被高拱挤到了一根绳上。
他仍保持着清醒,恭谨道:“陛下,娘娘是听了礼部上的尊号,有些不悦。”
读作不悦,写作勃然大怒。
朱翊钧皱眉:“礼部的奏疏,到司礼监了?”
冯保点头:“今晨礼部部议完,便由元辅票拟通过了,因为不涉别部,所以也无需廷议。”
“至于现在……已经被通政司送去了慈庆宫。”
冯保说完,就闭嘴了。
两人默默站在门前,一时无语。
二人心中都清楚,这份奏疏,一旦到了慈庆宫,就没有阻拦的可能了。
陈太后一定会批准这道奏疏。
朱翊钧能不能否决呢?
否决总得有理由,是嫌李太后的尊号低了?还是嫌陈太后的尊号高了?
前者的话,只会是通过这道奏疏,而后高拱继续给两位太后加尊号。
如此水涨船高,李太后两字,陈太后就四字,李太后四字,陈太后就六字,永远被压一头。
而若是后者,敢嫌嫡母尊号高?这就是不孝!
这个能大到能废帝的名声,没人敢碰。
那若是明说,要求两宫尊号一致呢?还是那句话,只要陈太后说一句不尊嫡母,是为不孝,问题就太大了。
地位在人之下的时候,什么态度都太过无力。
朱翊钧问道:“元辅致仕的奏疏,也被陈太后驳回了吧?”
两人打配合是肯定了,就看到什么程度了。
冯保摇了摇头:“被陈娘娘留中了。”
朱翊钧一怔。
旋即反应过来。
没有驳回,看来二人也不是多么紧密的合作关系,否则陈太后直接驳回就是,也不必借此拿捏着高拱。
朱翊钧没再说什么,就要进去看李太后。
突然,冯保叫住了他:“陛下!”
朱翊钧回过头。
冯保躬身一拜:“身体要紧,陛下好好劝劝娘娘。”
朱翊钧深深看了冯保一眼。
这老家伙,现在知道怕了,知道求自己支持了?
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朕会好好劝娘亲的。”
“冯大伴不妨去司礼监多看着点事。”
冯保躬身告辞。
朱翊钧也转身推门而入。
“娘亲,孩儿来给您请安。”
李太后一言不发。
朱翊钧默默将地上的椅凳扶正,瓷片踢开。
李太后终于回头看了一眼,忍不住关切道:“瓷片划手,让宫人来便好了。”
朱翊钧没有停止动作。
他一边归拢,一边说道:“没让娘亲心情顺遂,动了真怒,是我这做人子的错。”
“让下人收拾,哪能弥补孩儿的罪过。”
这作派,多少让李太后消了些气。
她从鼻腔里哼了一声:“不关我儿的事,是慈庆宫那……”
民间养成的习惯,动真怒了差点,本能口出污言秽语。
见到面前时儿子,忙改口道:“是姐姐太过份了!”
朱翊钧没有接话。
李太后继续道:“我们娘俩,顾念她久居别宫,还特意把慈庆宫腾出来给她。”
“现在好了,非但不领情,还为了求个尊号,勾结高拱,不让他致仕!”
朱翊钧继续静静听着。
李太后似乎有一肚子委屈:“这就罢了!我大不了忍让她!”
“可那高拱是什么人?”
“竟然要废除司礼监,还要限制皇帝的权力!”
“她身为嫡母,难道半点不为你考虑吗!”
“简直是……简直是……”
朱翊钧听到这里,突然抬起头。
他打断了李太后。
语气很轻,很平淡地问道:“娘亲,陈太后被皇考赶去别宫,您有没有推波助澜?”
李太后抬起头。
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儿子。
她张了张嘴,抬起手指着皇帝:“你……你这是在怀疑为娘先惹的她?”
朱翊钧站在原地没有动作。
不置可否道:“若是娘亲所说的为了尊号,儿也可以为她上,犯不着勾结高拱。”
“孩儿只是,想不明白,请娘亲解惑。”
李太后颤颤巍巍放下手,眼眶微微湿润。
终于失态道:“好啊好啊,现在出了问题,都往我身上找原因了!”
“我含辛茹苦将你养大!”
“世宗八子七折,先帝连连丧女,宪怀太子五岁就死了!”
“我生怕你受了歹人暗害,遭了丁点阴毒。”
“我儿现在倒是长大了,反而懂怪罪起娘了!”
“就因为她跟高拱勾结,让你不安,你就要归责到我!?”
她坐在床头上哭诉连连,似乎将今日的委屈都尽数怪罪到自家儿子头上。
眼见儿子没有动作,反而心下更是难过。
门外值守的蒋克谦、张鲸更是离得远远的,不敢多听分毫。
“好了!”
毫无征兆的一声低呵,在房间内响起。
李太后愕然看向他。
从未意想到自己儿子会对自己这个态度。
她浑身颤抖起来,情绪显然已经控制不住。
朱翊钧没再给她说话的机会。
他在李太后惊愕的目光中缓缓走近。
因为年纪的缘故,哪怕李太后坐在床头,也与朱翊钧差不多高。
他伸出双手。
捧着李太后的两边脸颊,伸出拇指轻轻擦掉泪痕。
额头贴近,触着李太后的额头。
声音近乎颤抖着开口道:“娘亲。”
“孩儿都记得呢。”
“孩儿怎么会忘了,娘亲是如何护住的孩儿。”
“一夜安寝,娘亲要探视四五次。”
“但有哭声,娘亲便呵斥冯保、张宏等人,将儿子脱光,检查个底朝天。”
“到嘴里的吃食,娘亲甚至先替孩儿尝过一遍。”
“这些事,孩儿哪里能忘?”
“娘亲以抚育为慈,儿亦以奉母为孝。”
“方一登基,便有心恩荫国丈。”
“日日勤学,只盼不让娘亲失望。”
“恳恳视朝,只盼早日为娘亲遮风挡雨。”
“如今……如今……”
“高拱逼我,嫡母迫我,朝臣孩视于我,孤苦无依,除了娘亲,还有何人!?”
“娘亲为外朝所忌,受内臣所欺,遭正宫所辱,零丁无靠,除了儿臣,还有何人!?”
“你我孤儿寡母,相依为命,哪里容得半点猜忌?”
李太后面对皇帝突然作色,呆呆地愣在了原地。
朱翊钧在她的注视之下,一字一顿道:“娘亲养育我十载,孩儿都记得。”
“如今,孩儿继位登极,娘亲以后,还请放心由我奉养。”
“话,且诚心与孩儿说;事,也放手交给孩儿做!”
“相信朕!”
说罢,朱翊钧退后下拜。
不被注视的眼眸中,划过一丝决意。
外廷也就罢了,如今宫里锦衣卫和东厂都再无掣肘。
是真当他不敢下黑手吗?
军民代表,文武百官,正跪伏在午门外,骤然听到一道鼓声,是钦天监安排的时鼓。
随着鼓声一响,东曦初升,照在午门之上。
众皆纷纷抬头朝城楼上看去。
只见通赞、赞礼、宿卫官、各侍卫等侍从官,鱼贯而出,在门楼上开道迎候。
云盖、云盘紧随其后。
一道身着衮冕的身影,在众人的簇拥之下,缓缓现身。
“有诏!”有人唱喊。
军民百官当即伏首:“恭听圣谕!”
朱翊钧看着城楼下方,黑压压跪倒的一片,一眼望不到头,胸膛不由数度起伏。
闭上眼睛,深吸一口气,终于缓解了一番。
这才对着下方,一字一顿,宏声道:“我国家光启鸿图,传绪万世;祖宗列圣,创守一心,二百余年。”
与此同时,左右当值太监,重复一遍,传到下方耳中,下方每隔一段便有太监重复一遍,向后喊道。
重重叠叠,犹如声浪。
“我皇考大行皇帝,明哲作则,励精图治……遽龙驭之上宾,顾命朕躬,属以神器。”
“乃仰遵遗诏,俯顺舆情,于六月初十日,祗告天地、宗庙、社稷。”
朱翊钧顿了顿,闭上眼睛,中气十足,说出那一句:“即皇帝位。”
值此刻,教坊司安排的中和韶乐奏响,钟缶同响,鼓乐齐鸣。
两侧值守的卫士振动衣甲,猎猎作响。
下方军民百官,无论什么心思,都纷纷拱手加额,一拜、再拜、三拜、四拜。
口中齐齐呼喊:“万岁!”
“万岁!”
“万岁!”
百千人共唤万岁之声,直冲霄汉。
呼声、喊声、乐声、振甲声、钟鼓声、波涛汹涌,宛如天地共鸣,响彻整个紫禁城!
……
声音渐渐歇止。
“其以明年为万历元年,与民更始……”
宣读诏书的声音继续响起,军民代表还在跪伏听旨。
百官却是已然起身,陆续由午门进入。
朱翊钧也转身下了城楼。
稍后他还要御临中极殿,受百官贺表,但这一刻,他的登极大仪,已经圆满了。
大典的内核,在于宣告,当众人山呼万岁的时候,大典就已然提前结束。
从现在开始,他便是大明朝千万人共尊的皇帝了。
但……这远远不是结束,或者说,这只是他万里之行的开始。
不止是他在等这个时间点。
高拱也在等,他在等帝位上坐上一名十岁孩童,好假奉儿天子以废司礼监,让皇帝做个点头机器。
冯保、张居正也在等,他们需要李氏登位太后监国,好驱逐高拱,独掌大权。
朱翊钧、冯保、高拱、张居正,几人的交手,也将在此刻正式开始。
……
与常朝不同,登基临朝,是百官朝圣的仪礼。
人数数十倍于廷议,文华殿根本施展不开。
又为了彰显天家威仪,太祖定例,登基临朝一律在位于紫禁城中轴线上的奉天殿举行。
而今,礼部请命两宫,却是改到了中极殿。
尚宝卿侍从官早已在殿中设好了御座,朱翊钧施施然坐了上去。
他没有再去关注升殿的仪程,只是静静等候着百官上贺表。
一顿鸣鞭、鼓乐之后,百官鱼贯而入。
四名奉旨祭告的勋贵,率先出列:“臣等,幸不辱命,已告于天地宗庙。”
“天地宗庙闻陛下登极,有瑞彩洒落,必是喜极。”
“臣等,斗胆为陛下献上贺表。”
言罢,朱希忠隐晦地看了御座上的皇帝一眼,心中思绪万千。
朱翊钧被冕旒遮住了视线,只点了点头:“卿等一片赤诚,朕知之。”
又看向冯保:“司礼监掌印冯卿,为朕呈来贺表。”
冯保拜下:“内臣遵旨。”
而后从御阶上走了下去,从四位勋贵手中收上贺表。
四位勋贵归列。
又有阁臣出列:“臣等为陛下登极贺,亦有表奉。”
朱翊钧颔首。
随后,百官便由内阁辅臣、六部九卿、至七品微末,大小官员依次献上贺表。
一切井然有序。
直到……
“陛下命司礼监掌印收取贺表,你这厮是何人!?”广西道御史张涍,皱眉看向冯保。
殿内霎时一静。
朱希忠似乎身体不适,紧闭上了双眼。
高拱目不斜视,似乎全然没听见。
张居正嘴唇微张,恰到好处地惊讶。
高仪双手持笏,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。
只有不知情的官员,四周环顾,与同僚对视,目中透着无措与恐慌。
冯保遭此刁难,也端得是一身养气功夫,眼皮都未抖一下。
只是朝御案之上拱了拱手,缓缓道:“咱家便是司礼监掌印。”
张涍拂袖,抬起手指着冯保,视线左右逡巡,向百官征询道:“这便是司礼监掌印!?”
百官都是人精,哪里不知道这是要出事的节奏。
且不说你认不认识,便是心有疑虑,该是在这个时候咆哮中极殿吗?
无论大小官员,迎上张涍的眼神,都纷纷别过头去,不愿卷入这场旋涡。
御阶下方的纠仪官,也是当即出言喝止:“张涍!天子御极,注意体统!”
张涍顺势下拜,朝皇帝认罪:“陛下,臣方从广西巡案而归,尚不知先帝有遗诏更换司礼监掌印,臣有罪!”
既然冯保是司礼监掌印,那想必是先帝遗诏吧?
以退为进!
张涍这话虽是认罪,但实则是将冯保就任司礼监掌印不合流程这一事,放在了台面上。
冯保哪里还不知道这是演的哪一出,哪怕有所准备,也忍不住恨恨看向高拱。
朱翊钧也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,只是马前卒罢了。
见状他也干脆装傻:“张卿请起,不知者无罪。”
“卿有所不知,冯大珰乃是我母后点用,非是先帝遗诏。”
张涍当然是明知故问,他非但知道,还等的就是这一出。
他瞥见葛守礼暗暗点头,心中有了底,继续纠缠道:“哦……原来是陈太后彼时下的懿旨,那倒是臣无状了。”
理论上来说,司礼监掌印一职,只能皇帝点用。
但皇帝驾崩,皇后理所应当作为监国,权宜为之,也说得过去。
虽然……张涍明知不是陈太后下的懿旨。
戏唱到这个地步,此时自有人帮场子,把调子唱上去。
通政使司右通政韩楫呵斥道:“张涍放肆!陈太后何等识人之明,你竟敢诬赖!冯大珰这司礼监掌印一职,是如今的李太后点选!”
话音刚落,吏科左给事中宋之韩立刻出列争辩:“韩通政,也请慎言,我六科,从未见李太后彼时有明旨示下。”
这二人是高拱门生,百官人尽皆知。
到了这时,那些不明就里的官员终于反应过来,原来首辅与司礼监掌印,要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了!
台谏御史、六科给事中、通政使司,全是高拱的人。
眼下这几人一唱一和,要说不是高拱授意,那才是见鬼了!
朝堂是高拱的主场,可怜的司礼监掌印只能被众人围殴,真是一点办法也无。
而当事人冯保,看着自己眨眼之间便被架在了火上烤,面上虽没什么表情,心中恨意却丝毫不少。
纵使提前知道高拱将在最近发难,有些心理准备,此刻仍是觉得怒极。
这处短板,他早就心知肚明。
当初先帝驾崩,李贵妃厌恶孟冲,便将其驱逐,提拔了自己。
至于明旨……司礼监掌印,还真不是区区贵妃可以一言而决的。
况且,当时孟冲是司礼监掌印,高拱是内阁首辅,二人盟友,这区区贵妃令旨,能遵从才怪了。
于是他便进言彼时的李贵妃,让她绕过外朝,直接点用自己,将生米煮成了熟饭。
嗣君的生母有位份,自己领着东厂有人手,哪里还用管什么流程礼数。
内廷的斗争方式可与外朝不一样。
所以,快刀斩乱麻实在是权宜之计,彼时根本不可能下明旨到内阁。
否则轻则被六科封驳回来,严重些,恐怕还要波及到李氏身上——牝鸡司晨这话,高拱是真能骂出来。
此后靠李氏压着,一时也没人追究,就算有,那奏疏也是可以留中的。
更随着前些日子做掉了孟冲,以及今日李氏成为了太后,冯保这位置就已经不可动摇了。
只是,他没想到,高拱竟然敢命御史在登极大仪上,当面捅破此事!
这是哪怕明知无用,这要来恶心他一番。
是当真不顾及两宫,不顾及小皇帝的脸面了!
冯保隐晦地看了一眼殿外,没等来预料中的动静。
却也不能丝毫不还手,他当机立断抬出李太后:“诸位不妨再好好想想,当初李太后可是下了口谕的!”
冯保将太后二字咬得死死的。
这是在提醒这些人,这可不是单单得罪他一人,他背后可是靠着天子生母,一位监国太后的!
高拱也就罢了,你们这些给事中、御史当真要一条道走到黑吗?
但那张涍也不知被许了什么诺,不仅丝毫没有收敛,反而变本加厉。
听了冯保这话,张涍怒目圆睁,朝着御案叩拜后,宏声质问道:“焉有贵妃口谕可决内相一职!?”
他又向左右百官大声质问:“我朝可有此成例!?”
这话矛头直指李太后,百官都悚然一惊,恨不得避席而逃。
今日究竟是什么泼天的大战,竟然指斥监国太后!
冯保见他犬吠,说话也激烈了起来:“张御史是在问罪李太后吗?”
若是司礼监掌印这位置三言两语就被撤下来了,高拱早就做了,何必等到现在。
就因为他这任命,是与李太后牢牢绑定的!
一顶大帽子扣下,就看区区御史敢怎么接。
可惜,张涍冲锋陷阵,身后却有的是人。
此时自然有人出来控制着局面。
高拱不咸不淡开口道:“二位慎言,不要将自己的问题,动辄牵扯于上。”
张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,也会拿捏好度。
他理都不理冯保,继续朝着朱翊钧道:“皇上践祚之初,所窥伺者何限!名与器,安可假人?”
“贺表既由司礼监掌印收取,臣不敢奉于旁人!”
言语之中,尽是冯保窥伺名器,有僭越皇权的大罪。
葛守礼作为左都御史,不能真让登基仪被台谏的人给搅黄了。
他出列呵斥:“张涍!你非要搅乱陛下御极吗,还不奉上贺表立刻退下!”
说罢,他又进言道:“陛下,纵使张涍说得有理,也不过区区内臣僭越神器,还大不过今日陛下御朝,臣请此后再行处置。”
这些言官们三言两语,便将冯保打成了窃据司礼监,僭越神器之辈。
压根都不给冯保插嘴的份。
朱翊钧只觉得可笑,这些人是当真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啊,连他的登极仪都能作为战场。
也难怪孝宗皇帝,被这些文臣夸上天去了,称为什么三代以下的真仁君——当初孝宗朝会时,文臣便是这幅情状。
按照朝鲜的明实录记载,孝宗见朝会时,朝臣各自开小会,争扰不休,孝宗便是只能坐在龙椅上当木头人。
这群人要的,难道就是这种皇帝?
得亏朱翊钧眼下他另有图谋,不然看这些人这般目无君上,他说不得就要当众翻脸了。
这般想着,他抱着看戏心态,借坡下驴:“葛卿说得有理,张卿,此事容后再议,莫要在此纠缠。”
眼下临朝搅扰,至多是把这事放在台面上的第一步罢了,还动摇不了冯保的位置。
高拱必然还有后手,往后定然还有狂风骤雨。
今日这序幕,也该适可而止了。
张涍身为马前卒,任务已然是完成了,听了这话,立刻恭顺拜倒,口称遵命:“臣忧惧内臣僭越神器,蒙蔽耳目,一时心急如焚。”
“无状之下不慎惊扰了陛下登极临朝,臣下去后,会上奏自陈罪过,听由陛下发落。”
“至于冯保之事,臣也会另有本奏上。”
说罢,这才将贺表交到了冯保手上。
只是二人错过时,张涍悄然嗤笑一声。
冯保深吸了一口气,按捺住了胸中情绪,唾面自干。
他面无表情,似乎在等待什么。
张涍见冯保忍气吞声,不由觉得快意,刚要回到班列,脚步还未迈出,就在此时,突然一名太监从侧殿进来。
“皇太后懿旨!”
“白圭,你有空去跟小孩子过家家,不妨看看这堆积如山的奏疏。”
张居正刚一回到内阁的官署门口,就听到屋内传来高拱的声音。
白圭是张居正的乳名,高拱为人,向来这样,唤人乳名不觉得失礼,反而自觉是折节以示亲近。
张居正习以为常,他走进高拱的直房,挑了个椅子坐了下来:“元辅这话,我可只能当没听见。”
高拱头也没抬,伏案疾书:“现在没外人,当差的几个,都到思善门吊唁去了。”
张居正给自己倒了杯茶,润了润嗓子:“元辅,大行皇帝这一去,皇太子似乎当真是开了慧,言辞谈吐,令我刮目相看。”
“依我看,日后未尝不是一代明君。”
他赞了一声,随意说着,语气似乎在拉家常。
高拱摇了摇头:“代有贤明,代有昏庸,有什么意义呢?”
“世宗十四岁甫一登基,就压服了内阁朝臣,而后又厘革宿弊、振兴纲纪,难道不是明君么?可之后呢?修道二十年不上朝!”
“白圭啊,你不要总是想着出个明君,大明朝就能万世不易了,再是早慧,能比得过你我科考之辈?”
高拱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往外吐,张居正只能沉默。
过了良久,张居正才开口:“肃卿,你我人臣始终是人臣,君上终究是君上。”
高拱嗯了一声,显然没放在心上:“君上自然是君上,尤其像先帝这般托政内阁的君上,是真的好君上。”
张居正心中叹了口气。
这就是他与高拱无法弥补的分歧了——高拱太激进了!
换句话说,高拱不着实际,太过想当然了。
他张居正是想做主持大政没错,但他还能活多久呢?
挽天倾之后,大政与新法,他会一并交还给君上,哪怕像商鞅一样,去人留政也未尝不可,他并不贪恋权势。
但高拱却不这样想,这位金石之交看腻了忠臣明君这一套,巴不得自今以后,所有君上都垂拱而治。
简直异想天开!
他不知道高拱想做到什么地步,但无论如何,都不现实。
弹压一时,尚且可控,若是真像高拱这般做,权柄被侵蚀的君上,必然会依仗司礼监疯狂反噬,内外对抗。
大明朝,经不起折腾了。
可惜,他知道自己说服不了高肃卿,就像他张居正也不会认同高肃卿一样。
张居正轻轻略过了这个话题:“元辅这是在写弹劾冯保的奏疏?”
高拱摆了摆手:“弹劾的奏疏我方才已经送进宫了,这是宣大的事,我在给王崇古写信。”
张居正听到弹劾冯保的奏疏刚送出去,眼神闪了一下。
面上却不露声色:“宣大的事,兵部杨尚书那边什么意思?”
高拱顿了顿,又继续写道:“杨博说,宣大那边的鞑靼闹得确实厉害,边军又欠饷太久,王崇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。”
张居正惊了一下:“王崇古弹压不住边军了?”
这可不能等闲视之。
高拱嗤笑一声:“是杨博弹压不住王崇古了!”
他递过一份奏疏:“你看看吧。”
张居正起身接过,看着封皮,是一份御史巡奏。
他带着疑惑,翻开了这份奏疏。
一目十行扫了一遍,张居正表情立马变得凝重。
他敛容道:“去岁购买的五万匹战马,能用的竟然只有三万匹!?”
高拱事前就看过,自然知道张居正在说什么,他语气中带着怒意:“非止如此,去年兵部给他的定额是七万匹!”
“今年正月,太仆寺的马价银全都发过去了。”
“蒙古人马没卖出去,就是为这事闹呢!”
张居正合上奏疏,眉头皱起。
原来如此,草原各部就等着互市填饱肚子了,此事打了折扣,不闹才怪。
至于买马银钱的去向,自然不言而喻。
就这样还有脸说欠饷?远了不说,今年二月才发了二十七万两军饷到宣大!
宣府的商赋,甚至不必往中枢上交,如今却还在问中枢讨钱!
宣大简直快变成一颗吸血的肉瘤了!
张居正开口道:“那元辅这封信是……”
中枢去函那是公对公,就没了转圜的余地。
高拱显然不愿意闹到这一步,这才以个人名义写信。
高拱冷哼一声:“我在问他,这般高筑墙、缓积粮,准备什么时候反。”
张居正知道高拱说的气话,他摇了摇头:“元辅,要说王崇古挟寇自重,贪婪无度我是信的,若说他准备反,恐怕有些言重了。”
“他两个儿子可还在京城呢。”
大明朝是岌岌可危了,但这个出头鸟,现在还没人敢做。
高拱闻言,沉默了一会。
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:“白圭啊,这我何尝不知,只是期望他收敛一些罢了。”
“俺答封贡(蒙古某部族臣服内附),他是立了功的,入阁都是临门一脚,我怕他晚节不保啊。”
他跟王崇古是同一年的进士,私交不差。
张居正也跟着愁眉:“国事艰难啊。”
高拱很快收敛了情绪,摆了摆手:“白圭先去签署公务吧,多事之秋,我实在处理不过来了。”
张居正点了点头,起身道:“正好,我同子象还要跟礼部议先帝的庙号,先去了。”
说罢,转身便从屋里退了出去。
高拱看着张居正离去的身影,面色缓缓变得严肃。
在空无一人的直房内,冷声开口道:“本阁的话,都听到了吗?”
话音刚落,他案后的屏风中,走出一道人影。
他缓缓走到高拱身旁:“该听到的,都听到了。”
高拱拿起刚刚写好的信,侧过脸直勾勾盯着他:“张四维,把这封信传到你舅舅王崇古手里。”
“帮我再带一句话,就说,他在宣大已经尾大不掉了,我不会再信任他,他明年就得给我来中枢,入阁都可以!”
“否则,就在宣大给我反了,本阁届时将其余几镇抽调一空,也要斩了他祭旗!”
毫不掩饰的怒气,让张四维打了个颤。
这话别人说,他能当做是色厉内荏,但从高拱口中说出来,他不敢不信。
张四维伸出手,从高拱手里接过信,迟疑道:“元辅,入阁之事,杨尚书知道吗……”
别看张四维只是吏部侍郎,但封疆大吏王崇古是他舅舅,党魁杨博是他表兄的岳丈,他本身更是晋商背后的大掌柜。
可以说,这位就是晋党的太子爷。
下一代晋党魁首,非他莫属。
身份地位举足轻重,不是区区官职可以道明。
此时高拱拿出内阁的条件,换取王崇古对宣大放手,他自然要站在晋党的立场上,确认一二。
毕竟杨博还是晋党的党魁,王崇古的顶头上司。
若是当真如高拱所言,他怕杨博心生嫌隙,跟他舅舅起内讧就不妙了。
高拱并未正面回答,只是道:“你只管带话便是。”
他言尽于此,自己已经跟杨博通过气了,但张四维不配让他解释。
张四维图穷匕见,开口道:“元辅……我晋党不比其他,或许,能否再给杨尚书许个名额?”
“到时候咱们能多出些力……”
他们堂堂晋党,要钱有晋商,要权有杨博,要兵有王崇古,这等实力,难道不比南直隶,湖广,浙江地方这些货色更值得争取?
不讨价还价一番,才是说不过去。
高拱懒得答话,晋党以为他高拱是什么人?他会出于自身志向而退让些许,却不会被任何人胁迫!
若非实相权之事,千难万难,需要诸多文臣勠力同心,他未必会容张四维这在里聒噪。
不错,实相才是他高拱的图谋!
如今的内阁,与历朝的三省制不同。
内阁看似是宰相官署,其实不过是天子私署,阁臣实际上的官职,是殿阁大学士,五品而已,只为天子参谋之用。
设立以来,就没有宰相的名实。
只在各位辅臣一代代揽权之后,继夏言、严嵩等人,一直到了高拱这里,才逐渐有了宰辅之实。
但即便如此,天子私署,五品官阶,其位份官制,仍然是先天不足,可以因人而成,却不是常例制度。
除非——实相权,真正在礼制上,将内阁提到宰相的地位上!
而这就需要提高内阁官衔品阶,还需要将司礼监的一票否决权夺过来,更需要文臣士林鼎力相助!
若非如此,他何必容忍晋党、浙党之流,乃至一再示好南直隶。
若非如此,他何必在吏部尚书之位上,盘桓不去。
若非如此,他何必两度举荐掌印之人,以至于如今又针对冯保?外人还只当他心眼小爱记仇,当真是看轻他高肃卿了。
想到这里,高拱更不耐烦张四维这个,以小人之心揣度他的货色了。
他拂袖一指:“从侧门出去。”
高拱积威日久,张四维不敢再多说,连忙止住话头。
但他却没有离开,反而又提起另外一事:“元辅,弹劾冯保的奏疏,我用太监陈洪的路子给您送进去了。”
“不过……冯保深受李氏信重,一些贪腐,隔绝内外之词,恐怕没什么用吧?”
现在晋党是在高拱身上下注了,投资这种事,他自然要好生过问一番,否则出了纰漏就晚了。
高拱瞥了张四维一眼,嘲弄一声。
他捻着胡须,脸上显得有些得意,开口说道:“本阁昨日受了气,要是没动作,岂不更会让他起警惕之心?”
“这不过障眼法罢了,且让他先得意几日,本阁的真正的手段,还未使出来呢。”
他从桌案下,拿出一份奏疏《新政所急五事》。
张四维刚看到封皮几个字,高拱便又收了回去。
他连忙问道:“元辅这是……”
高拱没有正面回答:“届时你就知道了。”
“本阁不出手则已,出手就要将司礼监按死!合我内阁、六部九卿、言官士林、及各地方督抚之声势,李氏也挡不住!”
张四维不敢深究,连忙阿谀道:“元辅胸怀山川,渊图远算,是我多虑了,我晋党定做元辅附骥之尾。”
高拱淡淡得看了张四维一眼。
心中盘算着内阁实相权之后,如何打烂拆散这些晋党浙党,面上却告诫道:“好了,回去多跟杨博学学,别整天琢磨你那些蝇营狗苟。”
张四维再度被赶,无奈行了一礼,准备退出去。
刚退了一步,他似乎想起什么,又顿住了。
突然开口道:“元辅,张居正明哲保身,高仪首鼠两端,恐怕都不能托付大事。”
“今晨,我看到皇太子对高仪孺慕非常,二人关系似乎非同一般,高仪未必会赞同元辅虚君实相之事。”
别看高拱如今大权在握,其实每一名阁臣都不容小觑。
若是真给高仪打出尊主上威福的保皇党旗帜,只怕麻烦不小。
高拱却不以为意。
他为了成事,才将内阁之位,许给晋党跟南直隶这些结党营私的白眼狼,也就是团结各方罢了。
等内阁从他手里交出去的时候,必然是已将这些结党之徒都淘撤干净,留下个能者上劣者下、能治国理政的中枢相府。
真的做事,还是得依靠高仪、张居正这些心怀公事的循吏。
现在营私之辈还说起高仪张居正不可靠了,真是到倒反天罡。
他摆了摆手,随意说道:“既为文臣,焉有不赞成此事的道理?”
“再者,子象白圭二人,万事以我马首是瞻。”
“虽然我还未跟他们交底,但……”
张四维壮起胆子,突然打断了高拱:“元辅,三思。”
高拱蹙眉看向他。
张四维见状,连忙劝道:“元辅,若届时事有不成又如何?”
“我等微末之身还能相安无事,但您这样的阁臣若有参与,就不是这么简单了。”
“既然您与他们私交甚笃,何不为他们多想想,这也是为他二人好。”
似乎这句话打动了高拱。
他略微思索后,终于缓缓点头。
高拱开口道:“也罢,届时我会让高仪告病暂休,张居正视山陵。”
所谓视山陵,就是去检查先帝的陵寝,修得怎么样。
历来都要阁臣领头。
一来一回,要耗些时日的功夫。
张四维松了口气,这次终于退了下去。
隆庆六年,六月初六,清晨。
……
今日初六,不但是常朝的日子,也是第三次劝进的时候。
余有丁作为皇太子的日讲官,自然也有凑热闹的份,不得不起个大早。
只因今日劝进,比衙门坐班时穿着要正式些,须着梁冠,赤罗裳的制服,革带佩绶一类的零散配饰也不能落下。
一番折腾下来,若不再早起些,就赶不上巷尾一碗热汤了。
巷尾的羊肉汤馆,余有丁自从中进士,在京城安家后,就开始喝了,到现在正好十年,一直深合他的胃口。
为此,他还特意在笔谈中,为这家店写下了整整一页,留给后世遐思。
这还是他在宋代孟元老的一本《东京梦华录》里得的灵感。
彼时北宋被金人击破,辇毂繁华的宋都顷刻间烟消灰灭,而孟元老在颠沛流离时,频频回首餍足人心的京城。
余有丁眼见自嘉靖以来,天下形式急转直下,倭寇、鞑靼、兼并、财税、军备、地方,一团乱麻,几有日薄西山之相。
若是有生之年,事有不谐,与其事后回忆这京城繁华,不如现在一笔一划记录下来,也好留存当时欢愉之心境。
余有丁将三羽的梁冠抱在怀中,轻轻拨弄了一下,也不知道还要熬几年,才能换成五羽,登堂入室。
虽说五品也没什么不好的,但若是能入六部任九卿,自然是更加海阔天空。
想着,便已经走到了巷尾的羊汤馆。
现在时辰还早,天都还没蒙亮,可有人却比他更早。
余有丁迈步走进门槛的时候,申时行已经喝上了,王锡爵竟然也在身旁。
三人是同科进士,申时行是状元,王锡爵是榜眼,交情当然不浅。
其中申时行任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,也在翰林院当值,再加上本就住的不远,跟余有丁平日去坐班都是结伴而行。
倒是王锡爵,分明在南直隶(南jing)任官,怎么也在此处。
余有丁顺势坐了下来,好奇道:“元驭不在南直隶当值,怎么来京城了,是擢升了?”
元驭是王锡爵表字。
三人作为一榜三鼎甲,都是有阁臣资序的,余有丁如今的日讲官,便是一种勘磨。
就像申时行作为状元,在去年,就充任了先帝的日讲官,虽然先帝过半年驾崩了,但这不妨碍申时行已经有进六部的资序。
但王锡爵就倒霉了,因为得罪了张四维,被迁到了南直隶去了,远离中枢。
大明朝两京一南一北,却有上下高低之分,要是从南直隶迁官至京城,即便官阶不变,也算是擢升。
但王锡爵摇了摇头,否定了余有丁的猜想:“本是公干,但今日劝进,我是被礼部抓来凑人头了。”
余有丁了然。
劝进百官,一波跟着一波,各地方都得抓点人走一遍过场,也是认认新君的脸。
“丙仲啊,人家元驭这般远都到了,你看你,离得最近,出门最晚。”申时行笑道。
丙仲是余有丁的表字。
三人以王锡爵年岁最小,三十六岁,最为直率,脾气也硬。
申时行只大一岁,是同科状元,活泼的同时又心怀景秀。
余有丁四十开外,为人随和。
此时申时行见王锡爵不愿谈起升擢的事,岔开了话题。
余有丁也醒悟,接过话感慨一声:“近来诸事繁忙,实在有些贪睡。”
说罢,他叫来店家,要了碗羊汤。
申时行嘬了口汤,说道:“丙仲春秋鼎盛,还有得忙呢。”
三鼎甲的进士出身,如今积累资序,往后前途无量,自然有得忙。
余有丁知道申时行的意思,却有些无奈,申时行比自己小十岁,状元出身,又勘磨够了资序,可比他官路通畅,却反到来消遣他。
好在是好友,也不把些许消遣当回事。
他把梁冠放在一旁,感慨道:“只是最近司经局事多,还要侍读日讲,一时有些疲累罢了。”
先帝驾崩,新旧交替,司经局作为东宫名义上的属衙,难得有了些正经公务。
这时,王锡爵突然插话道:“说起日讲……丙仲既然作为日讲官,那你可知这位皇太子,是否真如坊间传闻中所说的那样?”
申时行也好奇看来。
余有丁一愣:“坊间传闻?什么坊间传闻?”
王锡爵疑惑道:“你作为侍读官,竟然不知道?我昨日刚一到京城,就听到有人在谈论皇太子了。”
他见余有丁还是一头雾水,不由出言解释道:“坊间都在传,皇太子此前顽劣不堪,尽是些在宫中玩鹰遛鸟之事。”
“一副难托大任之相,令两宫与元辅都怒其不争。”
“后来得了大行皇帝显灵托梦,一日之间便幡然醒悟。如今不但痛改前非,还奋发作为,进学修德。”
“据说皇太子在灵前读书,如有神助,宫中甚至有人见到,当时皇太子身侧帝王虚影,辅习课业。”
“而后进步果真是一日千里。”
“不但李贵妃刮目相看,就连高阁老,都在昨日赞道,皇太子这几日‘讲学孳孳,懋圣修之益;视朝穆穆,有天表之奇’,令他刮目相看。”
“现在街边小贩教训孩子,都在以此为例,说着什么‘你见过半夜三更的四书五经吗?’之类的话,弄得油灯都卖脱了。”
“我不在京城,不知这些传闻几分真假?”
余有丁听着王锡爵如数家珍,眉头越皱越紧。
一旁的申时行老神在在,喝着羊汤,并不言语。
王锡爵见余有丁不搭话,不由再度催促。
余有丁无奈,想了想还是缓缓说道:“此前也没这么夸张,至多是有些孩童情状,心思没有定性罢了,哪有玩阴逗鸟这般夸大其词。”
“至于元辅怒其不争,先帝托梦显灵,就更是无稽之谈了。”
“倒是近几日……确实有些奋发作为的意思。”
小二端了碗羊汤上来,余有丁当即闭口不言。
等到人走了之后,王锡爵追问道:“近几日如何?莫要卖关子。”
申时行眼神飘忽,却也竖起了耳朵。
余有丁喝了口汤,只觉一股暖流入胃,好不舒服。
回味了一会,他才慢慢继续说道:“近几日,皇太子确实一反常态。”
“每日去两宫问安,没有半点怠慢的地方,可以称之为纯孝。”
“学业上也有了长足的进步,句读朗诵,可谓过目不忘,甚至能举一反三,自行总结出治国修德的道理来,进步之快,当真令我惊为天人。”
“早朝我没资格列序,就不甚清楚了,不过高阁老私下称,皇太子举止有度,俨然有天家威仪,想来不是虚言。”
余有丁对于皇太子的聪慧,并没太多感触,说句大逆不道的话,进士出身的,哪个不是神童?皇太子这模样,还真比不得他当年。
他惊讶的反倒是,在于这前后改变之大,令他瞠目结舌。
这等一夜开慧之事,他都忍不住怀疑是否真有所谓先帝显灵了。
申时行端着碗,一时没有动作。
见余有丁说完了,王锡爵才有些惊异道:“如你这般说来,岂不真是焕然一新?”
“也难怪坊间盛传,是先帝显灵为皇太子开慧。”
申时行沉默了片刻,终于是按捺不住。
四下看了看,见近处无人,凑近低声道:“会不会有些夸大其词了。”
“我听闻高阁老,颇得皇太子孺慕,昨天日讲后,皇太子练完字,还特意赠了一副‘顾命辅政,腹心股肱,为孤师保,肝胆相照’的字帖。”
言外之意,皇太子的名声,会不会是高仪有意吹捧起来的,好彰显自己教育得力,既为内阁站台,也为自己在内阁壮势。
申时行是听了些风声的,最近内阁动作极多,尤其是跟司礼监斗得厉害。
余有丁摇摇头,没多做解释,他知道,朝臣但凡不亲眼见到,恐怕都难相信,这位皇太子如今的风姿气度。
即便是他亲眼看着皇太子转性,都还没回过神,别说外人了。
倒是王锡爵突然开口道:“汝默是不了解高阁老。”
“高阁老是我弟王鼎爵的座师,昨日我见我弟时,他与我说起过这事。”
“他说,高阁老这些时日,已是多有致仕之意。”
“那副字帖,便是两宫与皇太子极力挽留他才写下的,几令他老泪纵横。”
申时行连忙告罪一声,若有所思。
余有丁适时插话道:“往日早朝咱们无缘列席,今日劝进,岂不是正好远远观之?”
这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。
王申二人当即会意,连连称是,略过了此事。
一番谈论,不知不觉就吃完了早食。
三人一同往皇城而去。
王锡爵又提起一事:“我昨日还听闻,内阁在议新的官吏考察之法,不知是真是假?”
如今的官员绩效,是有考核的,京官每六年“京察”一次,地方官每三年一次“大计”。
但往往是上官说你好,不好也好;说你不好,好也不好。
没个具体的具体的考察标准,已经逐渐流于形式。
而这次内阁议的,就是这个具体的考察标准。
从先帝登基以后,吏治改革的声音,就逐渐甚嚣尘上。
屡屡有人上书,要求整顿吏治。
无论是内阁朝臣,还是言官,乃至地方,都纷纷奏请此事。
其中有赵贞吉的《三几九弊三势疏》,张居正的《陈六事疏》,甚至连王崇古都奏请过此事。
而此后高拱执掌吏部后,更是将此事推向了巅峰。
仅仅是去年一年,就处置了外地赴任虚报日期领空饷之事;纠劾了宗人府任命派往云、贵、两广等地的官员无能;整顿太仆寺、苑马寺、盐运司三司“奸贪苟且”之事;勒令了公差必须依照规定的期限回京,以至于法办逾期者数十人;定制升迁任期必须到任后才可计算,又借此法办虚报者数十人等。
如此大大小小数十次贪腐案由,陈年积弊,在朝野内外掀起了极大的风潮。
但这些,一直以来都是以吏部上疏,皇帝批阅的形式进行的。
同样没有一个具体的准则,“百官无事可依”。
而今的廷议,就是准备在京察与大计的基础上,施行新的成文明法以革新吏治。
具体而言,就是,如何算合格,如何不合格,如何作为可以升迁。
这,就是如今新政的重点。
申时行官阶最高,消息最为灵通,他点了点头:“内阁早就吹风了,初四廷上就在议这事,昨天也议了一整天。”
王锡爵好奇道:“怎么没个结果?是有阻力?”
余有丁插话道:“没阻力才是怪事了,以前不撞钟的和尚也有香火,现在住持让和尚撞钟,还要监察香火钱,和尚都说,要是这样,还不如还俗了。”
申时行突然冷不丁接了一句:“和尚鼓噪也就罢了,佛祖也不情不愿,阿难迦叶学着念歪经。”
王锡爵一愣,当即醒悟过来,这是说两宫也迟迟不肯表态,司礼监揣摩上意,在廷议上搅合。
他也是人精,想了想就明白两宫为何不肯表态——无他,得罪人啊。
先帝才刚驾崩,就要得罪百官,要是弄出乱子怎么办?
要是和尚们纠集起来闹大了,住持能拍拍屁股致仕,三位佛祖怎么办?未来佛才十岁呢。
想明白这一层,王锡爵反而更奇怪了。
他能看到,没理由内阁看不到才对。
王锡爵斟酌道:“内阁为何不想得周全些再报与两宫?”
新旧交替,宜静不宜动,怎么不再等等?
朝局稳定下来,推行新法也会更顺遂。
余有丁感慨道:“谁知道,咱们官阶没走到那一步,看不到那一层的局势。”
王锡爵摇了摇头,不去多想:“这样也好,这吏治早一日整顿,大明朝多一分喘息之机。”
申时行跟着点了点头,一言不发。
他心中叹了一口气,又回想着昨日座师吕调阳跟他说的话。
张阁老向元辅商议,说考成法考察百官,虽可以整顿吏治,却有伤圣德,还难免“收权于内阁”,待皇太子年齿渐长,未必会应允。
以此说服了元辅,在廷议上推行此事。
申时行并不赞同这样激烈行事,甚至觉得考成法也太过严苛,须知人心如水,非行法家严厉可以令行禁止的。
此事分明当徐徐图之,跬步而千里才能水到渠成,激烈行事如猛药,反噬之大,思之可畏。
只是……
他的座师吕调阳只是摇了摇头,说了一句,现有激烈行事者,才有他们这些后辈缓缓图之的空间。
申时行沉思至今,愈发五味杂陈。
“汝默快些,别误了劝进。”余有丁唤了他一声。
申时行应了一声,快步跟了上去。
心中却不免想到,皇太子朱翊钧这位后辈,在不在座师说的范畴中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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