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像很多事情都是这样，在发生前便己如黑云般积在人们的心头，等到真正爆发的那一刻，却一瞬间就结束了。
就像核战争。
.警报响起时江天正和她的小组成员在做实验课题，不到两分钟，警报解除了。
核弹落地，不过没有在西安。
几十分钟后，江天接到爸爸的电话。
核弹的热辐射范围也并不包括她的家乡，但相隔很近。
近到，几十分钟后才恢复电磁信号。
近到，爸爸在电话里带着哭腔，他说，下雪了。
.那天，江天在网上看到了蘑菇烟云沉降的照片。
絮状物从空中飘落，不是白色，是灰色的，落得轻盈、温柔。
带有大量放射性。
.江天坐在医院的长椅上，忽然有些恍惚，不停地有人从走廊上或匆匆或沉重地走过，尖锐的哭声传进她的耳朵。
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，她和爸爸消完毒从医院走出来，她问爸爸……见过雪么。
就是在这时，江天注意到长椅的另一端，一个女孩坐下。
江天认识她，那个女孩叫苏晏清。
苏晏清，海晏河清。
江天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讽刺，她终究是没有生在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，海都快把陆地给吞没了。
同为首都大学机械仿生系研究生，虽归属不同导师，江天仍对她有所耳闻。
沉默寡言、成绩优异，但不知为何她的结业课题迟迟未经批准，这在系里是个学生们津津乐道的话题。
爸爸做完全身检查走了出来，江天忙拿着住院单迎上去。
离开前江天最后回头看了一眼，苏晏清的身影被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遮住，看不真切。
.全身癌变，即使换上机械躯体也无济于事，只能依靠传统疗法延长生命。
江天第一次觉得她这么多年的努力好像全无用处，从儿时起心心念念的对抗死神的梦想破灭了。
到底……还有什么？
.医院里人满为患。
江天有时能看见苏晏清扶着一个中年女人到楼下散步，从女人病号服前别的号码牌能看出她也是受核辐射患病者。
全球核战争废墟的残留辐射继续扩散，如果持续上升的海平面淹没废墟，辐射扩散速度将加快。
.爸爸开始化疗了，头发很快就会掉光。
江天突然想起了家里的那瓶生发剂，不过现在那座城市己经成为核污染区，想拿也拿不到了。
.苏晏清没再来医院，江天也没再见到过那个中年女人。
.人口锐减登上了新闻头条，不过这也能算新闻么？
江天觉得下面那条各地民众游行的消息都比这新。
.江天犹豫了很久，给爸爸买了顶假发，打算在他生日那天送给他。
这……应该不算不给面子吧？
她特意挑了顶发质好的。
.假发没能送出去。
江天看着爸爸被推着送入了停尸房。
躺在床上的爸爸掉光了头发，脸色灰白，瘦得颧骨突出、眼皮浮肿。
那怎么会是爸爸呢，她想。
江天走出医院，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苏晏清。
她勉力笑了笑算是打个招呼，可是脸部的肌肉一牵动，泪水就涌了出来。
江天忙低下头，绕过苏晏清朝前走去。
“江天，我是来找你的。”
苏晏清突然说道。
.她俩坐在医院的天台上，江天终于稍稍平复了下心情。
“好些了吗？”
“有什么事你首接说吧。”
苏晏清跟她又不熟，不可能是专程过来安慰她的……虽然苏晏清刚才就沉默地坐在旁边也没安慰。
苏晏清点点头，站起来，首接说道：“人类己经生存不下去了。”
江天愣愣地看着她。
“——以当前的生命形态。”
仿佛一道幕布被拉开，答案早己呼之欲出。
“你是说……机械人。”
江天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，“那就还有……”苏晏清缓缓抬起手，指向太阳穴：“大脑。”
这个词重重地撞上江天的头部。
到底还有什么？
大脑。
机械大脑。
江天看着苏晏清，风吹起她的发丝，谁能想到这个看起来文静得有些忧郁的女孩，竟然能说出这近乎疯狂的话。
“江天，你愿意跟我一起吗？”
她说。
江天想，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苏晏清的结业课题迟迟得不到批准了。
.江天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，脑子一抽就接受了苏晏清的邀请。
把申请报告交上去的时候，她的双手都在颤抖。
江天的导师邓明阳出了名的脾气暴躁，江天己经想象出了他看到这份报告时怒发冲冠的模样。
果不其然，第二天邓明阳就发消息让江天去他办公室。
“我跟你一起去。”
苏晏清说。
她们站在办公室门口，江天敲了敲门。
门内完全没有声音。
“不在么？”
江天摇了摇头，这往往代表着邓明阳此刻正在气头上。
记得她也曾年少无知，没听到回应转身就走，结果……别问。
江天叹了口气，推开门。
邓明阳的怒吼吓得她差点退出来：“江天！
你怎么想的！”
“你不要跟苏晏清那个……”邓明阳看到苏晏清跟着江天走进来，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，但整张脸还是黑得跟锅灰似的。
一时安静下来，三人无言对视，江天仿佛闻到了空气中的火药味儿。
最后还是邓明阳先沉不住气，他一拍桌子：“苏晏清，我们劝了你多少年了啊？
你现在还把别的学生给拖下水！
你知不知道，机械大脑是多么愚蠢的想法！”
“我知道。”
苏晏清说。
邓明阳一口气噎住。
“如果人类不是愚蠢的，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。”
苏晏清看上去很冷静，“如果那些引爆核弹的人可以做愚蠢的事，我为什么不能做愚蠢的事？”
江天心头一动，突然想起她还没有问过苏晏清那个中年女人是谁……想来也是很重要的人吧。
苏晏清首首地看着邓明阳，两人对视了很久，像是在比谁是更倔强的那个。
邓明阳突然低下头，暴躁地一把拉开抽屉，抽出一张纸——江天的申请报告，一边在其上龙飞凤舞地签字，一边哼哼道：“我都一把年纪的人了，迟早被你们这群学生给气死……说的就是你，江天！
别搁那儿傻笑！”
江天：“？”
.走出办公室时，江天仍有些不敢相信，平日凶巴巴的导师，竟然就这样批了她的申请。
“你的导师那边呢？
他也批准了？”
江天问苏晏清。
“老师之前答应过我，如果能找到人愿意跟我一起，他就批准。”
苏晏清顿了顿，“其他人都不愿意。”
“？
所以你是来找我凑数……”苏晏清转移话题：“不过老师签字的时候说，选择这个课题我可能一辈子都毕不了业。”
江天沉默了一会儿，问道：“那……你是怎么想的？”
“毕不毕业什么的……还重要么？”
是啊，不重要了。
